第六十五章
「阿雲,我們就要成親了,你高興不高興?」因琸雲不喜身邊有人伺候,故丫鬟們大多被屏退,賀均平索性朝她靠過來,軟軟地往她身上一倒,笑眯眯地道:「我特別高興。我跟吳大將軍說了,今年都不出征了,就守在京城裡先成了親再說。等我們成了親,再抓緊時間生個孩子,阿雲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他們二人相識了許多年,琸雲早已沒了什麼嬌羞,一臉坦然地道:「都好。」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陡地聽賀均平這麼一提,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輕輕觸動了似的,微微顫抖。如果真的有個孩子,那小小的,軟軟的孩子,到底是長得像賀均平還是像她呢?
「我想要個女兒,要很乖的,長得像阿雲,有大大的眼睛,每天都軟軟地叫我阿爹……」光是想一想,賀均平就覺得心裡軟成了一團水,他嘮嘮叨叨地說著話,眯著眼睛,一會兒閉上,一會兒又艱難地半睜開,最後,終於倒在琸雲腿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琸雲抱了抱他,一顆心充盈而柔軟。
陸鋒艱難地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密密的帷帳,雪白的細棉布上沒有一絲花紋,乾淨中透著一股清冷。屋裡有些涼,偶爾有風吹進來,床頭的帷帳會微微地動,倒襯得屋裡愈發地安靜。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撐著想要坐起身,稍稍一動,渾身上下便猶如被馬車碾過一般,痛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他努力地抬手摸了摸上身,胸口纏著厚厚的紗布,腦袋上也裹得嚴實,顯然受傷不輕。
「有人嗎?」陸鋒啞著嗓子輕輕地喊,四周卻依然一片寂靜,但他卻分明聽到了不遠處有書本翻動的聲響。陸鋒心中驚駭,腦子裡飛快地閃過許多念頭,但終究一無所獲。
「是誰?」他又問,聲音漸漸沉下來,好讓自己看起來顯得鎮定些。那人卻依舊不作聲,只坐在原地慢條斯理地翻著書。又等了好一陣,陸鋒幾乎以為自己等不到回答了,那人卻緩緩站起身,太師椅發出「吱呀——」一聲響,爾後是他一步一步的腳步聲,聲音極輕,卻彷彿踩在陸鋒的胸口。
「你平日里都看這些東西?」那人將手裡的小冊子隨手扔到床上,年輕而俊秀的臉一點點出現在陸鋒的面前。這是一張極俊美的臉,劍眉凌厲,鼻樑挺直,就連素來有美男子稱譽的陸鋒也要自愧不如,但他臉上的神色卻帶著許多譏誚與傲慢,居高臨下地看著陸鋒,眼睛里一片漠然。
那是一種視天下萬物為螻蟻的漠然,在他的眼睛里,陸鋒幾乎看不到一絲溫暖的情緒,甚至連生氣也沒有,只是一張漂亮而空虛的面具。
陸鋒心裡無端地有些慌亂,但他臉上卻還努力地端出一副淡定沉著的模樣來,他是陸家子弟,不管面對任何艱難,都還維護著世家子弟的最後一絲尊嚴。
年輕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譏誚地嗤笑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道:「怎麼,表哥不認識我了?」
陸鋒聞言一愣,腦子裡迅速地轉動著,想要從他臉上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來,絞盡腦汁地想了半晌,才終於狐疑地發問:「你……你是平哥兒?」賀家被抄家時,唯有賀家大少爺賀均平一個人逃了出去,雖許多年不曾見過,但陸鋒好歹還是從他臉上找到了些許趙氏的痕迹。
「你怎麼在這裡?」陸鋒的心裡愈發地亂,他隱隱猜到了些什麼,卻不敢去想,只努力地撐著胳膊想坐起身。賀均平垂下眼瞼,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一臉冷漠地道:「你斷了三根肋骨,折了右腿,摔傷了頭,若是不想在床上躺半年,最好老實些。」
陸鋒聞言立刻就不動了,他是個聰明人,從來不會犯這種錯,便是再怎麼激動,靈台還殘留著一絲清明。「是你救了我嗎?」他問:「阿雲呢?」說話時,他又不由自主地朝四周看了看,臉上難掩焦急之色。
賀均平拉了把椅子在他床邊坐下,拍了拍衣袖上根本看不見的灰,不急不慢地回道:「陸家老爺子說你被美色所惑,屢勸不聽,竟在益州蹉跎了四年光景,所以求我出手把你給殺了。」他從床頭邊拿起一封文書扔到陸鋒身上,冷冷道:「你現在的名字叫趙懷安,是宜都趙家的旁系子弟,至於旁的事,我可不想管了。」
當初賀家被抄家時,陸家老爺子幫著送趙氏出京,賀均平雖與趙氏不親睦,但那到底是他生母,故還得承陸家的情,這才應了陸老爺子的請求。
陸鋒聞言臉色頓變,竟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激動地拽住賀均平的胳膊高聲喝道:「阿雲呢?你把阿雲怎麼樣了?你把她怎麼樣了?」
賀均平並不動,低頭看著陸鋒激動萬分的樣子,臉上露出嘲諷的笑。他最看不得這些世家子弟故作鎮定、徒作風流的姿態,能把陸鋒激怒,讓他很是滿意。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陸鋒,聲音裡帶著惡意,彷彿從地域里走出的修羅,「阿雲?就是跟在你身邊的那個漂亮女人?」賀均平漂亮的面孔一點點猙獰起來,陰霾密布,寒氣森森。
他故意一個字一個字地回道:「她——死——了!」
陸鋒手一抖,整個人彷彿一個泄空了氣的布口袋忽然就癱軟了下去,幽黑的眼睛瞬間失去了神采。
賀均平唯恐還不夠,又湊上前去,勾起嘴角一字字地繼續道:「說起來,那個女人還生得傾國傾城,難怪表哥你這麼念念不忘,連陸家的大事都顧不上了。換了我是老爺子,也得把她給除掉。」
陸鋒猛地抬頭惡狠狠地瞪著他,通紅的眼睛里一片猙獰和憤怒。賀均平卻托腮而笑,半眯著眼睛看著他,搖頭道:「表哥你這麼看著我作甚?便是要怪,也怪不到我頭上。陸老爺子要她的命,我這做晚輩的豈能違背,你說是吧。」
陸鋒咬著牙,握緊了拳頭渾身顫抖。賀均平彷彿看熱鬧一般盯著他看了半晌,又陰陽怪氣地故意諷刺了他一番,陸鋒卻置若罔聞,賀均平終覺無趣,這才走了。
出了門,立刻有侍衛貓著腰過來悄聲稟告道:「將軍,那女人有消息了,老八說她逃去了盛州。您看我們是不是——」
「算了,」不待侍衛說完,賀均平便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他的話,「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何必非要趕盡殺絕。」他依稀記得那個紅衣麗人的模樣,濃眉大眼,艷光逼人,偏偏還有一身不俗的功夫,竟傷了他好幾個手下。若不是陸鋒的手下將她打暈了逃出去,恐怕她還要與他們戰個你死我活。陸鋒那個小白臉果然有些本事,竟能把這麼個女人哄得服服帖帖。
侍衛有些擔心地道:「這斬草不除根,日後恐怕留下禍患啊。」
「一個女人而已,」賀均平冷笑數聲,朝那侍衛譏諷地瞥了一眼,侍衛立刻低下頭,再不敢多話。
賀均平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了,不想幾年後竟被人殺到了家裡頭,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上還真的有這麼死心眼兒的女人。
「大將軍何不將此事告知於陸將軍?」侍衛苦口婆心地勸他,「她來得了一次就能來第二次,當初還是大將軍手下留情才放了她一條生路,而今倒好,還被她給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