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正統淵遠流長、底蘊雄厚的人家,果然是隨隨便便拔一根寒毛就能壓死一大票自喻豪門的暴發戶啊!
「因為今晚沒有綠畦香稻粳米飯。」她不由得淺淺笑了起來,眼神溫和親切,像是見到了老熟人一樣。「煮的是粥,確實有點可惜,不過定先生不是寶玉,我也不是芳官,就沒差了。」
上述菜色,出自《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勺藥裀困香菱情解石榴裙」,只不過此刻五道缺三樣罷了。
他視線和她一交觸,不覺也笑了,骨子裡帶來的冷峻驕傲尊貴氣場霎時柔和了大半。「其實你可以在『女人志』考慮寫一個美食專欄的。」
她眼底眉梢嘴角的笑意瞬間有些淡了。
啊,真是不堪「回憶」。
陳定注意到她複雜的眼神,「你還在記恨專攔被江顏搶走那件事?」
她沉默了一下,也只是笑笑,努力不諷刺地回上一句——原來日理萬機的定先生也會注意到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
位在金字塔頂端的人,睥睨俯瞰而下,竟然還看得到渺小如螻蟻,芸芸眾生中的其中一個?
——好吧,她心胸真的沒那麼寬闊,還是忍不住酸民了一把。
「定先生,」溫宜迅速收拾起紛亂不穩的思緒,微笑回道:「我現在開粥鋪挺好的,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暫時沒有再寫專攔的打算,不過還是謝謝你。」
他眉心漸漸皺了起來,但看著她禮貌卻疏離的模樣,登時打消了想再說些什麼的念頭。
粥一如往常的軟糯噴香可口,奶油松瓤卷酥入口即碎,松子香氣在味蕾間爆炸開來,其中還隱隱纏綿了一縷迷人的嬌膩花香,胭脂鵝脯更是鮮咸柔軟得咀嚼間齒頰生津,胃口大開……
他很滿意這頓消夜,卻不滿意後來安靜得叫人不自在到近乎煩躁的氣氛。
但若問陳定,那他到底想要氣氛是「怎樣的」?其實他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來。
也許是,這套房明明那麼狹窄,她竟還有辦法從頭到尾背對著他,和他再也沒有對到任何一次眼神。
他吃完消夜剛好午夜十二點整,溫宜動作敏捷地收拾碗盤,溫和客氣地請他回家了。
陳定穿上黑色長大衣,站在狹小的玄關,大手伸進口袋正想拿皮夾,忽然挑眉。
「出門太匆忙,今天忘記帶皮夾了。」
「這頓我請,謝謝你今晚援手之恩。」她想也不想道。
他一頓,幽深的目光里有著她看不懂卻莫名心慌的意味。「我陳定是那種施點小恩就吃白食的人嗎?」
她呆了呆,張口:「可是今晚你明明叫我認帳——」
「所以你還欠我真正的棗泥山藥糕。」他理所當然地一槌定音。
……陳定先生,您穿越到剛剛一個小時前了嗎?
「這頓消夜就是還你——」她耐著性子想解釋。
「我今晚吃的是棗泥山藥糕嗎?」他打斷她的話。
她楞楞看著他……這個人是哪裡有問題?
「可是你吃奶油松卷酥了!」她瀕臨氣急敗壞的邊緣。
這道還比較難做,他曉得她在松瓤裡面還摻了一點自己熬的玫瑰醬嗎?而且那個酥皮,他以為有多好揉擀多好卷啊?還有撒在上面的日本進口特級糖粉——
她剛剛是都餵豬了嗎?
「如果我取消你的專攔,結果還你一份做我助理秘書的工作,這兩者一樣嗎?」他昂起下巴,濃眉挑高高。「要你,你會願意嗎?」
「我錯了。」確實是大錯特錯,她今晚就不應該引狼入室……不,是打從那天晚上就不應該一時心軟放他進店裡還投餵食物!
「請勿餵食野生動物」,這個安全口號她從今天起要牢牢記住、徹底執行。
「嗯,我不生氣,我原諒你。」陳定那張英俊冷峻好看得不象話的臉揚起了一抹笑意,周身那股銷魂蝕骨、屬於純爺們的男性費洛蒙魅力瞬間迸發蕩漾了開來。「下次,我再來付今晚的消夜費,並且討還欠我的棗泥山藥糕,晚安。」
大門開啟,大門關閉,腳步聲緩緩拾階而下,漸漸聲響消失。
良久后……
溫宜莫名覺得臉頰有些熱,隨即甩甩頭,重重上鎖。
第二天,莫謹懷難得地向醫院告假,驅車回到了位於陽明山腳下的父母家。
莫家的三層樓老式花園洋房就在昔日的中影文化城附近,地坪接近五十坪,如今市值上億。
莫謹懷平常都是住在大安森林公園的豪華大樓里,很少回來,自從奉母命和溫宜離婚後,除非過年過節,否則幾乎不再進家門。
他知道自己這是消極幼稚的做著無力的抗爭,可笑的自欺欺人。
這樣的行為,又能說明什麼?挽回什麼呢?
他從小到大都是個優等生,按照父母的期待一路讀書,學醫,坐上人人艷羨忌妒的總醫院外科主任位置,只有上一段婚姻是他自己求來的。
但也只有短短五年……
莫謹懷臉色蒼白地坐在駕駛座上,看著那棟歷經歲月滄桑卻不掩風華的老洋房,突然覺得從心底升起一股壓抑不住的疲倦和厭惡感。
想必母親正在裡頭張羅著他和紫君訂婚的事情,那些訂婚金飾,訂婚西裝,傳統訂婚十二禮……
他眼前浮現昨天那個男人嘲諷戲謔的話——
……一邊籌備訂婚事宜,一邊和前妻糾纏,莫醫生不愧是心臟外科權威,自己一顆心的左心室和右心室還能這麼二分法,真是長見識了。
……莫醫生,你不怕朱家知道你訂婚前夕遣來騷擾前妻,那,莫家呢?
那個男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什麼會知道莫家和朱家雙方家長近期在籌備訂婚?
莫謹懷臉色越發陰鬱難看,下意識摸著瘀青了一大片的小腹,彷彿還能感覺到昨晚那巨大的撞擊劇痛。
令他更難堪的是,那男人說的話讓他啞口無言,無力招架。
他確實不怕和朱家的婚事一波三折,但如果父母知道了,責怪的不會是他,而是讓他至今仍放不下的溫宜。
他不自禁打了個冷顫。
「該死的!」莫謹懷猛力一捶方向盤,痛苦的額頭緊緊抵著方向盤堅硬的核桃木紋,只覺胸口憋促緊縮得像快爆炸開來。
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逼他?為什麼……他不能留住他真正心愛的女人?
「小宜……」他聲音低啞破碎,隱含哽咽。「你不在家,家裡變得很冷、很冷……以前……就算我們吵架,家裡也是熱鬧有人氣的……我加班再晚回家,你都會起來幫我煮一碗暖呼呼的消夜……可是現在,家裡已經沒有你的味道了……」
不管是食物的香味,還是她身上的香味,都沒有了。
他曾經以為,和紫君在公事上的合拍,同是同事的互相欣賞支持與理解,在家庭生活上也能夠這麼融洽,可是……終究不一樣的。
紫君明艷大方幹練,對他也有溫柔撒嬌的時候,但一樣出身富貴,身上又怎麼可能沒有驕縱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