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章(雙更)
從天而降的掌風冷冽疾勁,浩氣堂的穹頂在這般氣勢之下,在「嘩」的一聲巨響后隨之坍塌,飛沙走石間,一個深深的掌印蓋在了劍陣上,布下劍陣的飛羽門弟子只覺得心脈震蕩,同時噴出一口血來,劍陣即破。
亂石穿空,煙塵瀰漫中,一個人飄飄然的從震碎的穹頂上落了下來,她踏風而來,單手扣在酒葫蘆上,輕巧的在酒葫蘆身上彈了兩下,發出「叮」的清脆聲響。
她微微歪著頭,那不用口脂就比桃花更嬌艷的唇畔揚起,劃過一個恣意的弧度,指了指堂下的眾人,詢問道:「聽說你們想打我徒弟?嗯?」
堂下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的目瞪口呆,修為較低的人被這透徹雲霄的威壓壓制的無法喘息,當即盤腿而坐,打起坐來。幾個飛羽門弟子探查了一下自己的心脈,都暗自心驚。這力量分明是用的剛剛好,僅僅只為了破這劍陣,若是再用勁那麼幾分,只怕他們這挨了一掌的幾人,就算不心脈俱廢,至少也要震碎經脈。
和成為廢人的可能性如此近距離的擦肩而過,讓他們心有餘悸。這些弟子抬頭看向茫然失措的看向章之棠,他們,似乎仍然是錯估了對手的能力。
「問過我了沒有?」晏千秋掃視著眾人驚疑不定的眼神,又問道。
她聲音朗朗,擲地有聲,堂下的人大多籠罩在那掌風中大氣不敢喘一聲,誰敢在此時站出來回答她的問題?難道還想再挨一掌么?
「哦,都不說話了是吧?」晏千秋眼神中頗多玩味,「越俎代庖的時候,情緒那麼激動,怎麼這個時候就裝聾作啞了?」
章之棠深深喘了一口氣,他就站在劍陣旁邊,那一掌雖然沒有實實在在的打在他的身上,卻比站在其他地方的人所受威壓更強一些。那掌拍下來的時候,心如同被扼住的瞬間幾乎讓他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身隕的錯覺,那樣的可怕與震懾。喉中那點腥甜他默默咽了回去,方才微微一探,發現自己就在短短時間內,經脈幾處暗損。
決不能在此時面露怯色,他籌謀了那麼久……絕不可以。
「諸君擦亮眼睛看看,眼前這人,不是我們苦求無果的啖寧魔祖,還能是誰?」他很快穩住心神,語聲直指人心。
「試問普天之下,能使出這樣掌法的人除了啖寧那個老魔頭還能是誰?能神龍不見首尾的進入浩氣盟的除了啖寧魔祖還能是誰?能行蹤不定難以捉摸又突然出現不被察覺來去自如的除了啖寧魔祖還能是誰?」
在章之棠一句一句的逼問下,堂下之人驚異連連,有人再也忍不住的倒抽一口涼氣,雖然身體還有些顫抖,卻已經下意識的握住了自己的本命武器。
「而那個被魔祖疼愛的徒弟,有機會學會馭獸之法卻又被廢去修為的徒弟,師出無名卻偏偏資質出眾,名聲大噪的徒弟……」章之棠話鋒一轉,厲聲道,「除了這顧愈明,還有誰?!」
空氣在剎那禁止。
而後,如同沸騰的火焰,浩氣堂中的人霎時醒悟過來。
就在晏千秋出現的那一剎那,他們心中也都早有猜測,只是傳聞啖寧魔祖血盆大口臼頭深目,身形偏偏又威武雄壯,樣貌醜陋無比,是個不折不扣的「魔」。如今這樣一個身形秀麗,面容姣好的女子驀地出現,與傳言中的描述委實不符,若不是那力量巨大的掌法和這樣的身形完全不符,光看外表,根本沒人會將這樣的女子與「啖寧魔祖」四個字聯繫到一起。
可是事實勝於雄辯,能夠跳入這圈套中的,除了啖寧魔祖還有誰?既然她口口聲聲說著要救自己的徒弟,那現下被控住的人,需要營救的,除了顧愈明還有誰?
晏千秋看著這個清俊的年輕人,緩緩的眯起了雙眼,她的眼中仿若有暗暗的流光涌動,潮起潮長,暗藏玄機。
當日第一次見這個青年,他慌慌張張被白眉追著而來,倒在地上求著顧愈明與她救助,之後故意破壞捕捉白眉的法陣,將白眉引來,目睹了他們吹笛馭獸的事實。
只怕,那時也是他故意為之。當時那算是什麼?試探?
那懷疑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從什麼時候覺得自己就是啖寧魔祖的?
「章公子,我看這師徒二人分明是計劃好了!讓徒弟偽裝成修仙界之人潛入我們內部,這魔頭究竟有什麼計劃?難道連我們剩下的宗門都全不放過嗎?難道非要、非要將我們一網打盡,才好嗎?」一人赤紅著雙眼詰問道。
他是一個倖存兒。這已經面有風霜的漢子親眼目睹著自己的師父師兄師姐被東籬君的部下所殺,他們原本只是偏居一隅的小宗門,人少卻逍遙,師父為人洒脫,師兄敦厚師姐機靈,他是宗門最小的弟子,上上下下愛護有佳。
只是因為一場災難,若不是師兄拼盡最後一口氣將他藏起,他早已和那些人一樣,煙消雲散。
當然,他亦不是這場上的唯一倖存兒,能夠聚在此地的,哪個不是一身俱傷?哪個不是家破人亡?
聽他此言,晏千秋沉默了些許,緩緩道:「今日我是被你們面前的章公子設計引出,如若沒有這齣戲,我亦不會現身打破你們的平靜。不過,既然這麼些年都相安無事的過來了,之後也會如此。我從未想過要將修士一網打盡,連我的父親天澤君也從未想過。」
「諸君切勿聽她胡言亂語,」章之棠冷笑,「當年天澤君以混血之身入魔,他原本有做人的機會,是他自己親手毀掉了這樣的機會。屠盡墨元宗、青羽宗,釀出種種血案,他不是魔,誰是魔?」
晏千秋安靜的聽他說完,突然笑了出來道:「我突然想起來,原來你姓章?」
章之棠冷哼一聲,並不明著回答。
晏千秋卻瞭然的點了點頭:「那也是難怪,你既是章家人的後代,我也可以理解了。」
章家原先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若不是當年天澤君一舉滅了墨元宗和青羽宗,之後幾大宗門傷亡慘重,哪裡能讓這個小家族撿了個漏子,猛然崛起?不過這章家標榜純血,最厭惡的就是人妖魔三族混雜,對天澤君一直諸多不滿。
若是……晏千秋默默嘆了口氣,哪裡輪得著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跳樑小丑蹦躂?
「你父親做的那些醜事我也不便在此多說,你們家族的腌臢事做的還少么?」晏千秋道,「現在又算計到了我和我的徒弟頭上,我的徒弟可輪不到你們這幫人替我教育!」
她說話一氣呵成,擲地有聲:「但是章之棠,你年紀輕輕就如此心術不正,枉為修士。不過好在,我年紀勉強夠當你的祖宗。你這小崽子,我是非要教訓一下不可了!」
章之棠從小長大到一直自詡為「世家公子」,何曾被人這樣指著鼻子說過,這一聲「祖宗」說的他當即色變,臉黑的快要滴出墨水來,一口氣堵在心中,怒道:「簡直放肆!」
「放肆?呵,今日就讓你晏姑奶奶好好教教你什麼是規矩。」晏千秋驀地抽出酒葫蘆,這酒葫蘆在她手中叮咚作響,她抬手,酒葫蘆在半空詭異的蹦了兩下,突然身體驀地抽長,渾身被淡青色籠罩。
晏千秋看也不看它,只是盯著章之棠,低聲道:「你說說,我打這小子,用什麼模樣的武器最好?」
她雖然說得聲音低沉,但堂下眾人哪個是等閑之輩?連風聲都聽得出來,更別遑論這樣的說話聲了。
原來這酒葫蘆還能變得?
只見那淡綠色的熒光在晏千秋的手上雀躍了幾下,緩緩褪去光澤,一根通體翠色,端直以長的棍子握在了晏千秋的掌心。
「嗯?打狗棍?」晏千秋掃了一眼,滿意道,「倒也很貼切啊。」
她這一句話說出去,身後幾人忍不住捂住了嘴。章之棠何曾被人這樣侮辱過?尤其在這麼多人的面前,他漲紅了臉色,指著一旁默不作聲的顧愈明道:「啖寧老魔頭,你敢這麼對我?你猜猜我會怎麼對你的徒弟!」
晏千秋正在打量著棍子,聽他這樣一說,心中一頓,下意識的看向顧愈明。從她進來后,這小子就一直一言不發。
顧愈明被禁錮在法陣之內,右手緊緊扣住他的劍柄,然而頭卻低著,分毫不顯露,著實讓人猜不到現在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晏千秋心中一沉,可眼下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拍了拍棍子朗聲笑道:「我早說了,這小子嘛,由我親自帶回去管教,你呢,就少操操心了。」
話音剛落,章之棠只聽什麼東西於耳畔破空而出,夾雜著一陣寒意讓他渾身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他本能的拔出利劍,回身一擋,「當」的一聲,章之棠定睛一看,正是那把翠色的棍子。他心中頓時暗暗一驚,若是剛剛慢了一步,現下這棍子早已敲的他腦袋開瓢。
晏千秋笑道:「不錯嘛,不過也是,你們章家多是人渣,資質卻往往上佳,真是可惜。」
她右手驀地拍出一道掌風,正中章之棠胸口。章之棠猝不及防的被拍出半尺,一口腥甜衝出喉嚨,他兩指拭劍,「嘩」的劍身嗡鳴,幾道劍光飛射,四面八方的追向晏千秋,同時與晏千秋拉開了一段距離,喘了口氣。
可他還沒來得及鬆口氣,晏千秋卻一個龍騰虎躍驀地追到了他的身前,一棍子敲到了他的腿上,他一個吃痛,「撲通」重重跪在了地上。
「狂得很?」晏千秋就在他的身邊,嗤笑一聲,「知道為什麼我是你晏姑奶奶么?」
「啪」又是重重一聲,章之棠只覺得渾身經脈阻滯,再也動彈不得,這一棍子敲到他的背上,徹底打彎了他那向來不肯低下的身段。
他狼狽的趴在地上,猶如喪家之犬,喉中「呵呵」作響,顯然已經恨到了極致。
「我們怎麼能讓這老魔頭這麼欺負章公子?!」彷彿剛剛才回過神來,那群看熱鬧的人這才發現,再不出手只怕事後,章家要以此發難。
他們紛紛舉起手中的武器,向晏千秋撲來。
「沖啊——」
「殺了這個老魔頭,給身隕的道友們報仇!」
晏千秋收起棍子,微眯雙眼,臉上神色似笑非笑,當真是送上來的好「肉」,正巧她還沒有打夠呢。
通體翠色的棍子在她手中一轉換成了酒葫蘆,她掃視周身,四面八方的修士紛涌而來,他們拿出各自的法寶,一時之間當是五光十色,異彩紛呈。晏千秋不知為何想到,不知道當日被圍攻的白眉,是否和她的境遇相同?
隨即,她眉毛微揚,悠哉悠哉的灌起了酒,響亮的打了個酒嗝。
「哈!」
巨大的魔氣從她腳底驟然升起,「嘩」的氣流飛旋籠罩她的全身,那瞬間爆發出的駭人之氣,勢如破竹,排山倒海,從她手中的酒葫蘆中驀地爆開,塵土飛揚。颶風吹徹,比利刃更尖銳,無形的屏障比所見的法器更要強大。
那一刻,堂下的所有人被扼住喉嚨,動彈不得。
沖在最前面的眾人難以抵抗這樣的魔氣,慘叫著飛起,重重摔在了地面上。章之棠被氣流沖了出去,嵌入了牆壁之中,再也忍不住,「哇」的吐出一口血來。
「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晏千秋站在人群中,悠閑的晃著酒葫蘆,笑著揚了揚眉頭。她笑起來時,眉梢眼角帶著些許的慵懶,舉手投足間儘是說不出的媚意。或許連她本人也從未察覺,她這姿態,著實像極了當年修仙界的第一姝色沈昭昭,一笑傾城,魅惑人心。
果真是……勾人心魂的……魔。
章之棠盯著她的臉,心中又亂又恨,亂人心神的魔……他閉著眼睛,卻情不自禁的響起斬殺白眉的那個月色下,月光半明半暗的灑在晏千秋的半邊臉上,那般柔和,又那般的縹緲。她美的不像是這世間的人,宛如從畫中走來。
自從那一次之後,就難以自持,時常想起,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這奪人心魄的魔頭。
晏千秋甩著手中的酒葫蘆,一步一步邁過躺在地上橫七豎八的修士,那些人受了重創各個都無法動身。見她走來,害怕的兩股戰戰拚命的抱住自己的武器,叫道:「你這老魔頭,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你若是過來,我便殺了你,殺了你!」
有人則躺在地上心如止水,淡淡道:「這次當真是要被一網打盡。」
聽到此言,晏千秋停下了腳步,視線落到了說話那人的身上:「我就知曉,即便是說了你們也不會。若是我要你們的狗命,今日根本沒人能從我手下活著走出去。」
「我今日所來,不過是為了拿回你們從我身邊奪走的罷了。」晏千秋頓了頓,看向仍然被法器環繞的顧愈明。
他現在修為盡廢,和體質強悍的普通人幾乎無異。剛才動用功法時,晏千秋生怕傷到他,故而亦不敢用力太猛。如今看來,這章之棠也不是全然沒有作用的嘛,這法器所鑄成的屏障既將顧愈明全然禁錮,卻也恰好替他擋住了這一波又一波的襲擊。
只是,他仍然不肯抬頭。
晏千秋停頓了一下,感受到了一縷陌生的視線。
她轉過頭去看到一個白衣若雪的女子俯爬在上首的案几上,嘴角滲出血絲,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盯著自己。
晏千秋靜靜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那女子看向自己的眼神著實有幾分複雜,有震驚,有不解,還有即便是隱藏的很深,卻仍然無法掩蓋的憤恨之情。那神色,分明就是恨不得要將她生吞活剝才好。這世間,想將她生吞活剝的人多了去了,本就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的事情,可是看到這個女子,晏千秋心中止不住的突突直跳。
怎麼說呢?就像是一種直覺,她覺得這個女子就像是一條藏在暗中的毒蛇,陰冷的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好像對什麼都了如指掌,對什麼都手到擒來,只在等候一個時機。
「你叫什麼名字?」想了想,晏千秋決定還是要將這個人也拉入她的那些「黑名單」中,小心提防,能避則避。
那女人偏頭嘔出一口血,撫住自己的胸口,不卑不亢道:「鸞佩。」
「唔,好名字。」晏千秋點了點頭,「我記住你了。」
鸞佩不敢置信的抬起頭看著她,晏千秋卻在說完這句話后就好像將她完全遺忘了一樣,徑直走到了顧愈明的面前。
鸞佩狠狠的咬了咬牙,將頭靠在了小臂上,暗暗想到,顧愈明、晏千秋,自己既然重活一世,定要讓你們這輩子,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上一世她本是小宗門的子弟,未修道前也是家境富裕,從小錦衣玉食,入了師門也是生活優越,從未吃過什麼苦,再加上有幾分姿色也算是受盡寵愛。那時候,她早就喜歡上了顧愈明,不辭辛苦的求在他的身邊,為他出謀劃策。她一直知道,顧愈明心中有一個人,卻始終不知道是誰,直到……她知道了顧愈明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那個和魔祖有著千絲萬縷的男人,他就是一個惡魔!
好在上天有眼,讓她一覺醒來回到了自己剛剛拜入師門的時候,這一世,她一定要讓顧愈明嘗嘗自己曾經的滋味。她知道章之棠是顧愈明強勁的對手,早就計劃好了潛伏在章之棠的身邊,這次定要讓顧愈明身敗名裂,求而不得。
現在晏千秋這是什麼意思?她以為自己是誰?還是那個隻手遮天的魔祖么?鸞佩止不住的冷笑,不過一個將死之人。
晏千秋,我倒是真的很想看看,將死之時,你究竟是什麼表情。
鸞佩心中想的晏千秋此刻一點都不知道,她只是緩緩走到了顧愈明的身邊,揚起手就破了法器的結界,而後慢慢半蹲下來。
「顧愈明,我來接你了。」
顧愈明身體微微戰慄了一下,晏千秋眼尖的察覺到了,想要伸手去扶他,顧愈明似乎知道她的動作,偏身擋了回去。
晏千秋的手僵在半空:「顧愈明?」
顧愈明抬起頭,他髮絲凌亂,雙目赤紅,嘴角泛著血絲,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晏千秋。
晏千秋手足無措。
面對敵軍時,她乾淨利落從不手軟,面對沖虛子等好友時插科打諢落拓不羈從不多想,唯獨面對顧愈明時……總是剪不斷理還亂。
「你是啖寧?」顧愈明輕咳了幾聲,雖然有著法器的阻擋,那樣的魔氣仍然不是他能夠承受的,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啖寧魔祖?」
晏千秋的聲音不自覺的輕顫:「是。」
顧愈明驀地笑了一聲,那笑容有幾分諷刺與悲涼,不知道那情緒是因著晏千秋多一些,還是他自己多一些。
「相伴幾十載,我卻覺得自己是個傻子。」
「顧愈明……」晏千秋茫然失措。
今日哪怕是換做另一個人,她都可以心中毫無芥蒂的陳述著她這麼做的原因,因為那一場大戰,因為那無法逃避的仇恨,因為那想要保護的心思,因為……因為很多很多,可是她沒有辦法對顧愈明開口。
她知道,當她選擇隱瞞時,背叛的種子就已經在兩人之間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