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今夜月明星稀,可即便如此,揚州角鷹山鷹山城的孫府府邸,依舊燈籠高掛。
身穿一條桃粉色長裙的解燮,此時正雙手端著一碗燕窩行走在夜風清涼的廊道上,在他拐過了一個彎時,在道路的前方見到了一位中年男子。
該男子身穿一件黑色大氅,身形略顯肥碩,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十分緩慢。
解燮加快了幾步,走上前去,小聲叫道:「孫伯伯。」
正是孫希平的男子側過頭,微微一笑,道:「燮兒,這麼晚了你還給雅兒送燕窩吶?」
解燮點了點頭,一臉認真道:「雅兒姐現在懷了小寶寶,正是身子需要進補的時候。再者,覃爺爺也說了,就算雅兒姐不吃,她肚子里的小寶寶也要吃呀!我們這些做大人的,總不能餓著小寶寶不是?」
看著解燮有板有眼的說著頭頭是道,孫希平不禁哈哈大笑道:「燮兒將來一定是個好姐姐。」
解燮呵呵一笑。
之後,兩人攜手一同來到了一座庭院。
孫雅兒坐在一座石亭里,在她面前的石桌上,擺放著一張棋盤,棋盤上擺放著少量的幾顆棋子。
除此之外,在棋盤之外的石桌上,似乎還有被她從棋盤上摘取下來的棋子。其中,黑白兩色的都有。
此時的孫雅兒見到了來人,立即從石墩上站起,準備行禮。
孫希平立即擺了擺手,連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孫雅兒兀自行了一禮。
解燮走了過來,將燕窩放在了石桌上,然後攙扶著孫雅兒落座。
孫雅兒看了眼正在吹氣的解燮,微微一笑道:「燮兒,我現在可還沒虛弱到拿不起湯匙的那種地步呢。」
解燮笑了笑道:「沒事,我先練著,等什麼時候雅兒姐生了小寶寶,那時候我照顧起雅兒姐也能更得心應手些。」
孫雅兒低頭看了眼自己那微微隆起,但並不是很明顯的小腹,她語氣溫柔道:「現在還早呢,也不知道那個時候駱涯是否已經回到角鷹山了。」
解燮將湯匙遞到了孫雅兒的嘴邊,柔聲說道:「生小寶寶這麼大的事,駱涯一定會回來的。雅兒姐放心,到時候如果他敢不回來,或是敢在外面沾花惹草,我一定讓孫伯伯好好教訓他一頓。」
孫雅兒咽下湯匙里的燕窩,笑而不語。
一旁的孫希平就那麼靜靜地坐著,直到孫雅兒在解燮的服侍下吃完了那一小碗燕窩,孫希平這才低眼正視向棋盤上的那四顆白色的棋子,「當初和涯兒一起下山的人當中,如今活下來的有幾人?」
孫雅兒看了端著瓷碗離去的解燮一眼,然後道:「我曾以望氣術觀察過,當初陪同駱涯一起下山的五名寄主當中,連同肖漢在內,他們六人存在於這座人間的氣,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消失。」
孫希平看向棋盤外那六顆相聚在一起的白子,然後又看向棋盤邊上分開擺放的一顆黑子以及四顆黑子,他出聲問道:「想必他們是與這五顆棋子一起廝殺時死的吧?」
孫雅兒點點頭,道:「也不知是誰有那麼大的手筆,一次性派遣出三百名一二三境之流的武夫死士,來截殺駱涯他們。至於其餘的四名武夫,境界分別為兩個四境和兩個五境,只不過後來其中一個較強的四境吸收了大唐的武運,躋身入了五境。」
孫希平笑了笑,道:「不過是四個當了十幾年的縮頭老王八的貨色罷了。」
孫雅兒蹙眉道:「爹認識他們四個?」
孫希平雙手攏袖,不可置否道:「當初正魔兩道大戰時,他們四個人曾站在魔教這邊,對於他們四人的氣,我有些印象。」
孫雅兒想了想,道:「他們四人之中,有一人的武夫五境頗為古怪,竟能在同一時間出現七股相同的氣。」
孫希平視線高抬,望向星空,眼神中似有追憶,他唏噓道:「那個人應該是賣糖葫蘆的邢丹濤。他們四個人之中,也就邢丹濤的悟性是最好的。不過他的武運太差,即便能夠僥倖得到了大唐武運的饋贈,可他這一世的軀殼能夠吸收的武運實在有限。能破四境入五境,已是難得。」
孫希平停頓了會兒,突然說道:「那四個人比起咱們角鷹山的魔教弟子,倒更像是『魔』。他們殺人吃人,無惡不作。或許世人會覺著販賣糖葫蘆的邢丹濤是個不錯的矮小漢子。實則不然,要我說,比起那個在糖人中下藥迷倒嬰孩,並將其煮了吃的糖人兒包逸,這個血衣糖葫邢丹濤才是更心思骯髒的存在。
他最喜歡吃的東西雖然是糖葫蘆,可他的糖葫蘆比較特別。糖衣是用血做的,果仁用的是人的眼珠。這光是想想,就會讓人遍體身寒。至於那個只會在麵條里下蒙汗藥,做些人口買賣的婦人,與那個扒掉人皮做成皮影的駝背老倌,與包逸和邢丹濤比起來,實在是不值一提。」
孫希平轉移視線,看向棋盤上的四顆白子,他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盧斬衣已經與駱涯碰頭了吧?」
孫雅兒點頭道:「若非是盧前輩的及時出手,恐怕駱涯他已經……」
孫雅兒沒有繼續說下去,可孫希平卻是心知肚明。
他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道:「所幸把命留下來了。」
孫雅兒低了低眉,柔聲道:「以駱涯的脾性,這一次能夠僥倖活下來,那麼下一次想要他死的人就得付出更多、更大的代價。」
孫希平感慨道:「興許吧。」
「當初盧斬衣欠我一個不大的人情,這一次估摸著那個臭小子能從他身上學到一些不小的本事。」孫希平喃喃道。
「爹,雅兒有一事不明。」孫雅兒開始將棋盤內與棋盤外的棋子全部收攏到棋盒內。
孫希平伸手示意她說下去。
「爹,你覺著這次大動干戈的來截殺駱涯的人,會是誰?」孫雅兒收好棋子,蓋好盒蓋。
孫希平低頭在空無一子的棋盤上,凝視良久,這才低語道:「九州一十二壇的壇主,沒有誰是不想要我孫希平死的,也沒有誰是不想當這個魔教教主的。涯兒會在贛州去往中州邊境的路上被截,而且來者有三百號人之多,那麼就不可能是贛州地界之外的魔教分壇。
當下的這座武林,想要魔教少主唐王孫死的人,正道人士不在少數,不過他們最多也就是想想不敢真的動手。況且,我早些年就已經散播出了謠言,暫且不說魔教中人,就連正道中人,也都有十之八九的人相信,魔教少主是個武功蓋世的大魔頭。想要殺他,又談何容易?」
孫雅兒蹙了蹙眉,道:「爹的意思是說,此次截殺駱涯的人,是贛州的業火分壇?」
孫希平輕輕地「嗯」了聲,然後道:「先有血箭分壇,後有西域妖人,再有業火分壇,我想接連發生這些事,不可能是巧合,如果他們的目的是一樣的,那麼這三起事件的幕後主使也是相同的。」
「爹,你覺得是那個打斷駱涯先天武胎和天生劍骨的鐵面人?」孫雅兒神情凝重。
孫希平罕見地慘然一笑,「或許當今中原,也只有他敢這麼做,或是說,也只有他有這個實力能這麼做。」
孫雅兒神情複雜道:「我曾聽駱涯提起過,說是他與爹能夠打得平分秋色。」
孫希平哈哈大笑道:「沒想到這個小子還這麼給我留面子。我不知道那個小子有沒有看出端倪,不過我能準確的告訴你,那個鐵面人的境界,早在我之前便是第七境,或許當初我若是敢追上去,恐怕那縷剛凝聚出來的元神就要被他給當場碾碎了。」
孫雅兒皺眉道:「他有八境?」
孫希平搖搖頭,道:「不知道,但也差不離了。」
孫雅兒面露擔憂道:「那如果他執意要殺駱涯的話,爹可有法子能夠從他手中保住駱涯?」
孫希平嘆了口氣,道:「之前試過一次,但那次是他沒有下定決心要殺駱涯,否則我也來不及。暫且不說他的境界高處我太多,光是他所領略過的那種高度,我還未曾見過,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想要贏他不是沒有辦法,可若想要殺他將會很難,不過要從他手上保住一個人的命,我不是做不到,而是將要付出的代價會很巨大。」
孫雅兒有些為難道:「不管怎樣,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喜歡爹能盡全力的去救一救駱涯。」
孫希平臉色認真道:「這點你放心。我對這個小子的愛,一點也不比你的少。若是真有那個時候,我孫希平即便是拼了自己這條命不要,也會試上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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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駱涯喝光了惠兒端來的雞湯,除了緩解了飢餓之外,就連精氣神也有些好轉。
兩位少女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幾乎都是在一起的。
在兩位少女走後,目盲男子盧斬衣便與孫駱涯述說了一遍望氣術的心法口訣,孫駱涯用心記下,也就免去了盧斬衣復說第二遍的麻煩。對此,盧斬衣也是對這位魔教少主的超凡記憶力感到驚嘆。
之後,盧斬衣便教了一些孫駱涯淺顯易懂的修鍊望氣術的方法,只不過他沒急著讓孫駱涯現在就去練習,而是趁著今夜夜空里有星星的時候,他與孫駱涯說了一些有關他自己的心得。
「你在練習望氣術之前,最好要先在心中擁有一片星空。在練氣士的眼中,人間便如天上的夜空,天下蒼生便是夜空的星辰。所以你最先要做的,便是能夠讓自己閉上眼,就能夠看見一片星空。」
盧斬衣輕聲道:「你如今的情況比起當初的我,實在要好的多。想當初,我在練習望氣術時,由於雙眼不能視物,所以光是想象出那片星空就已經花了將近半年的時間。這才不過是零零散散的『湊』出了一片星空。」
孫駱涯雖然聽得有些迷糊,不過還是全部都記下了。
「望氣術初練時,在於一個『望』字。故而夜間需要仰望星空,晝間則需要習術者在黎明時分眺望東邊。所謂日出東方,在大日初升之際,天際會有紫氣東來,而這些紫氣對山上的那些練氣羽士則都是大補之物。要想練好望氣術,首先得先讓自己能夠『看得見』。」
盧斬衣說完,停頓了片刻,然後「望」向了孫駱涯,道:「少主可聽得明白?」
孫駱涯點了點頭,直言不諱道:「前輩說的這句話,被我用來結合上面那幾句話,倒是有些懂了。望氣、望氣,重要的不止是氣,還有望。若無望,則無氣。這正是三境或三境以下的武夫,不知人體的氣機,更不知武夫真氣為何物的根本原因。」
盧斬衣點頭贊同道:「的確。世間絕大多數一二三境武夫,在沒有進入到四境之前,甚至都不知道那口潛藏在體內的武夫真氣有多少次將他們從鬼門關給拉回陽間。」
之後的時間,盧斬衣便陪著孫駱涯在院子里看星星,將碗洗凈放好的惠兒也與白衣少女閭丘若琳一起坐在小板凳上,時而看一看那位年輕的男子,時而又看一看夜空中的星月。
到了下半夜,所有人都已經回去睡了,孫駱涯則是一直等到夜空的星辰逐漸消失后,才返回自己的那件簡陋屋子,他盤腿在暖炕上,沒有假寐,只是合上眼,開始吐納調息。
第二日,天還未亮,孫駱涯便出了屋子,離開了這座據說是當地亂葬崗守屍人生前居住的院子,他獨自一人登上了後山的山頂,然後盤膝在懸崖邊,一邊瞑目吐納,一邊等到東邊天際的第一縷黎明刺破黑暗,他才睜開那雙好看的桃花眸子。
黑邃而又亮麗的眼瞳,眺望東方的那第一縷晨曦,除了刺目眯眼之外,孫駱涯更是下意識地默念起了昨夜盧斬衣傳授給他的望氣術的那篇口訣,隨著口訣的默念,孫駱涯只感覺他的雙目變得更加的疼痛,比起沒念口訣之前,被紅日的光線所照射的還要劇烈百倍。
一時間,眯起眼,強撐著沒讓雙眼閉上的孫駱涯已經是淚流滿面,他的眼眶不知不覺已經紅腫一片。到得最後,孫駱涯只覺得眼前一黑,緊接著他更是覺著頭暈,身體似乎也在搖搖欲墜,可偏偏在如此境地之下,孫駱涯他竟然「看」到了一條條怒目張須的紫氣大龍,正從東邊不斷的往他這邊游竄而來。
天地間,隱約有龍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