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無限的感覺(6)
在開往葉小歌家的路上,葉小歌給她講著幾百年的王府。禮親王府,睿親王府,豫親王府,肅親王府,鄭親王府,庄親王府,順承郡王府,克勒郡王府,怡親王府,慶親王府,醇親王府,恭親王府,他的腦子裡好像有一張地圖,把每個位置說得滴水不漏。當汽車開到一家王府,警衛向他的汽車微笑放行時,蕭小紅才第一次意識到,葉小歌對自己的身家異常低調,和他這麼久從來沒有聽他炫耀過他是誰家的公子。下車以後,葉小歌理理蕭小紅的長發,示意她把長髮辮起來,她神速地把頭髮辮成一條過腰的長辮,葉小歌審查一下她的裝束,為了讓他的全家看著她清純,他給她買了一身白色海軍少女裙。他滿意地笑笑,拉著她的手,帶她走進昔日的皇宮花園。他指著三座將軍樓,告訴她,第一座是會客樓,第二座是他祖父的辦公樓,第三座是他父親的辦公樓。她看見隔牆的亭台樓榭,她的眼睛留戀著那個院落,那裡好像是她曾經駐紮過的地方。葉小歌說,「我就住在那個院子里。我們先來看我的祖父。」他們從一排玉蘭花樹林里走過時,葉小歌和探頭張望的人招手,蕭小紅不知道什麼時候探出這麼多人頭,葉小歌說,他們都在看你。你一定要對他們笑,裡面有幾個廚師,你不笑,他們就在你的湯里下一噸味精。蕭小紅聽了不禁笑了起來,她看著自己新新淑女的打扮,好像從今天起突然變成了她自己還不認識的另一個人。走到第二座樓時,蕭小紅緊緊攥住葉小歌的手,樓前已經站了一群人等候著,蕭小紅憑猜測認出了他的祖父祖母,果然,他祖母和他母親同時握住她的手,全方位地端詳。他祖父一眼就相中了她,不停地誇著葉小歌,好,好,好眼力。她母親,一身乳白色的開司米裙,握著蕭小紅出汗的手,「現在的小姑娘,越穿越薄,冬天一層薄紗,超短裙,真是金剛不敗之身。」他祖母讚嘆不已,「這麼漂亮、這麼純潔的女孩子,難怪把我孫子迷死了。」蕭小紅忍俊不住,一定是這些天被葉小歌滋潤得冰肌玉膚,不然純潔這麼美的詞她平時怎麼擔當。她跟著走進將軍樓的大廳。當年去廬山筆會,這裡的大廳竟然和廬山療養院的大廳一樣,她頓時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感覺。他祖父說,「聽小歌說,你寫小說?」葉小歌一路上教誨她沉默是金,可是她一聽到小說就好像點穴點到她的舌穴上,她控制不住地說,「是呵,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本小說。可是我恰好沒有生活。」他祖父說,「作家是一個時代的眼睛。作家寫的就是生活的漩渦。我在起義時死過,我在長征時死過,我在抗日時死過,我在白區監獄里死過,我在戰役中死過,我在文革的監獄里死過,我死過九次,九死而一生,我的一生可以起名『九條命的貓',以後我可以給你講講。」「真的!」蕭小紅驚喜得彷彿中了頭彩。「我帶你到世外桃源走走,一路上給你點靈感。」出門時,葉小歌不忘對她耳語,「笑聲低點。」來到後院,他祖父拄著拐杖,邊走邊為她指著桃園,自豪地說,我和小歌的祖母親自犁出一畝地,種成菜地,又犁出一畝地,種上莊稼。又挖出一個魚池,養上魚蝦和螃蟹。又開闢一個集市,養上牛羊馬鹿。我們像一對農業科學家,對著手冊,惟恐在哪個配種上,有點差錯。蕭小紅迫不及待地想聽他講他的一生,她和他,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白髮知己,更覺璀璨。她引著話題,「您說您有過九次大劫,第一次您是怎麼挺過去的?」他說,「那時我不到十八歲,參加了武裝起義,我醒來時已經在獄中,腿上中了兩發子彈,我在獄中的地上揀到一根木棍,削尖,把子彈從肉里挑了出來,當時我疼昏過去。活過來時,我的腿已經奇迹地結疤,只是不能動彈,我就每天鍛煉這條腿。每天都有拉走槍斃的人,我告訴自己,我必須在槍斃以前越獄。就這樣,我和兩個獄友越獄,一瘸一拐地穿過江西山林,來到根據地。」她震撼地問,「第二次?」他說,「第二次是衝出江西,在一場槍戰中,一發子彈穿過我的臉,那次手術后我失去了右眼。六十多年了,我一直是獨眼龍。即使我的私人醫生都不清楚。我不讓任何人知道我是殘疾。」她不得不佩服他的意志,「第三次?」「長征,我發了擺子,當時發擺子死的不計其數,醫生已經宣布我死了,給我蓋上了白單,隊伍走遠了,我想只要有一個人能活下去,我就能活下去,我匍匐著追上了隊伍。」「第四次?」「我在太行山區,被日本兵包圍了,飛機在整座山上狂轟亂炸幾天幾夜,我們的地道也被炸平了。我的渾身挨滿了子彈,擔架把我送給白求恩醫生,他的醫術是第一流的,從我身上一氣取出11發子彈,他曾經開玩笑說,我的身體就是一把衝鋒槍,充滿了子彈。當時麻藥用完了,我沒有麻藥勝任了取子彈的手術,我的牙全部咬松,年紀輕輕就換了一口假牙。」「第五次?」「戰役前,每天都要走幾百里,夜裡過黃河,在船上困著了,竟然掉到黃河裡。那時風大浪疾,多少戰友跳下黃河,把我拖上船。我被撈上來時,肺里灌滿了水。」「第六次?」「我們在突圍時,一發子彈沖我射來,沒有想到千鈞一髮之際,我的戰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那發子彈,我至今還珍存著他的血衣。這是我留給子孫的惟一的遺產。」「第七次?」「我在朝鮮,整個戰壕被炸平,所有開會的戰友都犧牲了,我被運回國時,也是一身子彈。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活過來的,每活一天,就慶祝一天。我的生命是白揀回來的。」「第八次?」「我常常頭疼,到醫院檢查才知道,一枚半寸的鐵釘還留在我的頭顱里。那些武鬥的學生把我打昏鑿入鐵釘。六十歲以後,被打成叛徒內奸,我竟然急出一臉痤瘡。」「第九次?」「文革在監獄里,每根骨頭都被打折。我當時以為這把老骨頭就死在獄中,想越獄都越不成。」她看著他泰然自若,談笑風生,自己彷彿身臨其境,「您的一生大起大落,您的夫人是個最堅強的女人。」他嘆息,「我的初戀情人是個明星,武裝起義失敗后,才知道她是特務。我的第一個妻子和我一起爬過雪山,在過草地時,永遠陷在沼澤里。第二個妻子被出賣入獄,死在老虎凳上。她的情書轉到我的手裡,這種錐心刺骨的愛情曾經讓我發誓終生不娶。我的第三個妻子是政委,她的首級一直被懸賞,後來她被砍下的頭掛在城樓上。」他的淚水讓老花鏡下了一層大霧,他的拐杖像半身不遂一樣抖動。她扶他坐下,一個鋼筋鐵骨的漢子的每一滴淚水都讓她痛心。她不知為什麼和他這麼投緣,好像他的陣亡的妻子名單里就有她,她傷感地說,「什麼樣的母親才能培養出您這樣不屈不撓的人?」他的身世更讓她難過,「我的母親是妓女。因為一次次染上梅毒,被轟出妓院。為了養活惟一的兒子,她三十歲開始賣血。為了供兒子上學,她賣身體器官,先割掉了胃,又賣掉了肺。她就死在那場手術中。那年,我的家鄉下了一場肉雨。」他摘下老花鏡,激動地擦著,她奪過他的花鏡,為他擦著他的眼鏡和滴滴老淚,手裡流著自己的淚水。葉小歌從遠處走來,看見他的祖父和蕭小紅滿眼淚水,故意和祖父開玩笑調節氣氛,「又在痛說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