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無限的感覺(8)
回到房間,葉小歌還在大睡。她坐在葉小歌的辦公桌前,看見玻璃板下壓著幾個明星的特寫。她看見書架上擺著一摞相冊,她輕手輕腳地拿下來。每一個相冊都是不同的明星。她們驚艷得耀眼。從這些影集里,她看見他的過去。她把影集放回書架。她突然胃酸得厲害。她看過醫書,懷孕的女人只有在四十五天後才有劇烈反應。她還差20天,怎麼就這樣噁心。她只想嘔吐,可什麼也吐不出來。萬一?不是萬一。可能性像夜晚會不會黑暗一樣。從什麼時刻起,她就開始這樣心驚肉跳的生活。每一次火紅的潮水流淌起來,她都狂喜狂奔狂飆。這種可喜而又可憐的歡笑像一串珍珠貫穿她的生活。每到日期不準,她就恐懼,這種恐懼幾乎吞噬掉她。她變得莫名其妙地煩躁,她變得憂鬱、思想狹窄。她離死亡只有一步。她渾身乏力,這回全完了,這一關闖不過去了。她急不可待地走出他的小院,她必須呼吸新鮮空氣。這些影集里的空氣讓她窒息。她獨自走在玉蘭樹林里。雲彩淡漠得像人與人之間的眼神。今天溫度回升。冬天裡的春天。甬道兩邊,冒出茸毛般綠色的花邊。樹葉茂密的玉蘭花濺下疏朗的陽光。綠陰里,散發著新生的翠鳥的呼吸。偶爾,陽光閃著寶石般的色澤,一縷縷灑在她的臉上。她突然看見葉小歌的祖父在遠處打太極,他也看見了她,招手讓她過去。她迎著晨光走向他。兩人總是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他們在很久以前,曾經一起穿過一望無際的草地。他把她請到自己的客廳里,從壁櫃里拿出一盒子發黃的照片。這些照片上的每個人,都已經化成灰燼。這些人都是他的親友。她凝視著每一雙眼睛,雖然他們在她出生前就已經離世,可她絕對在哪裡見過他們。他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總是懷舊,懷念年輕時的生死之交。見到你,就什麼都想告訴你,你真的愛聽一個老人的回憶嗎?」她說,「我正在寫《久經滄海》,寫的是戰國時代。我常常和楚王邊對弈邊探討半壁河山。」「你?」他不禁笑了起來,「看不出你這麼幽默。」「真的,我覺得我經歷了人生最深的痛愴。"「是嗎?你的痛愴能和這位將軍比嗎?"他指著一張照片,「他七十歲那年,被關押在囚室里,最後一夜,他幾次痛哭失聲,比兩千年前江邊自刎的將軍還悲憤。"她對著照片感慨,「一個將軍末路時,想做一個農民,為時已晚。一旦進入政壇,就不能全身而退。在政壇上耿直,無異自我埋下定時炸彈。你死我活的政治風雲,不過是一場場人際報復。不會妥協,就是向空中發射死亡信號彈。如果不記得擋過誰的路,腦袋掉了,都不知怎麼掉的。"他指著另一張照片,「這位將軍肋骨都被打折。他在囚室里沉默了九百天,沉默到喉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她看著照片,一聲哀嘆,「為了讓你知道人性不是什麼人能隨便用的字眼,你被架到老虎凳上,只要你再提,就在你綁著的腿下,再加一塊磚。既然你動不動就談天理,就把你的臉按在開水裡,在滿臉燎泡時,讓你在鏡子里照照下場。一旦喪失了人性,人性反而是罪行。活過來的人,從不愛舊事重提。即使當事人,都省略了歷史。這段歷史,誰也不能提。總是提起的人,會被人懷疑。這段歷史,連罪人都忘記了,只有精神病院的病人,聲討自己。"他詫異地看著她,「你一個小姑娘,怎麼對歷史這麼通達?"她說,「因為我的父親是『上官儀』。"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聽著她說,「他僅僅碰錯一次酒杯,就上了一網打盡的黑名單。在月高風黑的深夜,被抄家逮捕,在輪番酷刑審問之後,他終於胡亂招認。如果饒過一死,他只有認罪。為了生存,這些憂憂患患的文人,在自己沒有的罪證上按上手印,虔誠地簽上自己的名字。這也是最後一次簽字,因為罪證再也不能推翻。他和這些似曾相識的友人,這個不知名稱的團伙,一同上了斷頭台。"他不敢確定她說的是歷史,還是家史。她沉迷在這些照片里,對著照片自言自語,「在被斬首前,他對殺手說,我的一生對每個人都公平。殺手說,你公平,可世界並不公平。他想起陷害他的人,說,有些人臉上時時笑著,可他是惡人。殺手說,只可惜惡人都會掩飾,即使你死到臨頭,你又知道他是誰。"「你知道殺手是誰?"她摸著一張照片,痛惜地說,「當你面對著把你害成死囚的人,當你面對著曾經屠殺你的人,當你面對著你的殺父仇人,當你面對著血洗你全家的人,你聽見上帝說,寬恕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究竟幹了什麼。"他問,「告訴我,你的《久經滄海》寫的什麼?"「秦始皇。"他好奇地問,「怎麼寫他?"她說,「他的一生,寫下兩段歷史。一個是統治了中國,一個是結束了百家爭鳴。幸虧孔孟老莊都死在他的前面,不然那場焚書坑儒,這些曠世哲人,不是車裂就是酷刑后活埋。從此,他立下一條法律,誰不按他的思維,就滅門九族。"他激賞地問,「還寫誰?"「司馬遷。"他端起茶杯,「讓我聽聽。"「他只是在上書上籤了一個名,一夜之間,同黨紛紛人頭落地。屠夫握著一把刀,笑呵呵地走近他,熟練地割掉他的生殖器。歷史耐心地重複自己,只是刑法變著花樣。即使你再英明,在掛滿刑具的審訊室里,你只是一個囚徒。即使你是天才,在皮笑肉不笑的殺手面前,你只是一個動物。一旦你的生殺大權被人奪去,你只是一個獵物。"他放下茶杯,「還寫誰?"「李白。"「怎麼寫的?"「他走過了一個男人幻想而走不過去的路,一生壯遊山川,隨行的只有日月,無家無業,遠離太多的引誘。假如他活在幾百年後,同樣是這片風景,他,同樣是他,會是什麼結局?他的天馬的血型,先被換血。他的仙風道骨,再被移植。然後把他一腳踢倒在高力士的腳下,舔他的靴子。這些人管你李白是誰,先把你關到精神病院里。"他用沉重的皺紋端詳著她,「每一句話代表一個人的靈魂。你是有靈魂的人。可是有靈魂的人,舌頭就很危險。"「在這個瘋狂拜金的時代,金錢成了惟一的上帝。"她看著照片,「在金錢與鍘刀前,詩人失去了晚節,成了交際花,人類成了吉普賽民族。惟一躲著的字眼,就是尊嚴。即使喉管被結紮,只要甘心沉默,也不覺得痛苦。即使眼睛被摘除,只要甘心盲目,也不覺得黑暗。"他又端起茶杯,「你的舌頭很危險,有些話說出就是禍。你哪裡來的這些危險思維?"她笑著說,「因為我從上一個時代而來。」他笑了起來,「什麼時代?」「那個時代,就像非洲部落,殺得屍橫遍野。從遠古時代,人只有一塊石頭,就互相格鬥。從屠刀開始,一度殺死的人,比活著的還多。從槍炮開始,打破了國界的毆鬥,人死得更飄逸。從核武器開始,地球成了試驗場,人類隨時可以同歸於盡。據說,在這個地球上,有過一個人類。他們只存在了幾千年,就再也不能相容,最後殺得人跡滅絕。」他放下茶杯,對她凝神思索了一會兒,「小歌娶了你,我一定讓他把你鎖在後院,你太容易出門惹禍。」他悄悄對她說,「好好在家相夫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