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無限的感覺(10)
葉小歌被秘書匆匆忙忙叫走了。蕭小紅預感,鐘聲為她而鳴。她焦灼地等著葉小歌回來,等不及了,就來到樹林里散步。從葉小歌母親的話里,從秘書的冷若冰霜里,她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在這裡散步。在大學時,踏著黃昏,從未名湖獨自散步到昆明湖。夕陽在遠山垂落時,雲彩像金黃色的島嶼,又像她的青春的鮮血通通淤到那裡。她隨時都要乘風歸去,絢爛的天窗向她開放,她就站在天窗邊,月亮呼之欲出。那些窗子像一望無際的山川,使她感覺那就是整個世界。當星星在鱗次櫛比的燈火上炫耀時,使她感覺人與星空是一個整體。那時她常常在湖邊撿到一條被遺棄的船,跳上去,滑過拱橋,踏上南海島。島上靜無一人,她只要到那個無人島上就憂鬱。好像她前世就被囚禁在那個島上,就被葬在那個島上,她看著島上的墓碑,不知道哪個是她,默默地生,默默地死去。她獨自在黑暗的島上並不恐懼,在岩洞里穿來穿去,那種美是在漸漸凋零的、細碎的月光里。那種快樂是一個人才能感受的。當她依在脫了皮的樹前,溪水不再破冰而流,一切都隱匿在冬天的靜止中。她的細胞里充滿了隨時都要爆破的荷爾蒙。中醫說,她內分泌紊亂,給她開了一劑藥方。她撕掉了藥方。她知道為什麼內分泌瘋狂地躁動,為什麼荷爾蒙野火燒不盡地旺盛。她一天不寫詩,就內分泌失調。一天不發泄出來,內分泌就一觸即發。每一滴荷爾蒙發泄成一首詩。一滴滴的荷爾蒙磅礴成一首長詩。她就這樣讓荷爾蒙深藏在孤獨里。孤獨儘管徹骨地寒冷,抽打著凍結的嘴唇,可她感到的是什麼樣的快樂,沒有一點紛擾的快樂,使她內心衝刺的快樂。她在月光下劃到后湖,穿過蘇州街,從諧趣園上岸。她常常覺得她的靈魂的一部分藏在諧趣園裡。她多少次站在夕陽的水榭邊,在水中看著自己的倒影。黃金般的果實沒有落在她的手裡。她不知道未來,也不急於知道。淼茫的金色讓她孤芳自賞。在這片未開墾的處女地上,她可以安慰地告訴自己,在任何痛苦面前,她都沒有迴避。確切地說,她都沒有躲避過去。她迎刃而上,儘管不知道鋒刃會不會更銳利。命運推著她走,而不是她牽引著命運。人們把一種發明,把一場戰爭,把登上月球當作終生的求索,她的快樂只是一首詩。僅此而已。只要看著自己的水影,詩就像情人的眼光和她融化在一起。她的眼前,音符飛迸,清澈的空氣發出無聲的流淌,即使是岩石,也在迸裂中探出深遠的花瓣。她不想讓別人了解她的內心。她的鎖就在她的嘴唇上。她從不把詩任意地溢泄給別人。每一首詩只是內心的一次寄託。誰能知道,她對自己的水影泣訴了什麼,她在人世間積蓄而又不能發出的聲音里都滴下了什麼,她在幽閉的心裡都隱藏了什麼。葉小歌在她的身後咳嗽一聲,他一臉嚴肅,好像剛從法院敗訴回來。她從他的一臉滄桑印證了自己的預感。回到屋裡,他進門抄起古董就砸窗戶,把十幾扇窗戶砸得千瘡百孔,然後對她笑笑,「透透氣。」她坐在四面透風的將軍廟裡,鎮定地問,「我的罪行是不是罄竹難書?」他說,「何止罄竹難書!」她想起離職前被公審的一幕,不由地笑說,「過去我的父親總是擔心我,有一天我的花轎抬到婆家去,三天內肯定退貨。他會每天在門口膽戰心驚地迎候我的花轎。」他嘆氣,「就怕是花轎都不敢接你入門。」她冷笑,「我有那麼罪孽深重嗎?審判長,請你宣讀判決。」他如數家珍地說,「第一,入門見嫉,娥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她放聲大笑,笑聲響得讓籠子里的鴿子不能安分守己,竄出鳥籠,滿牆亂撞。他這個提籠架鳥的公子也無心管這些沸騰的鳥。「你半夜不睡覺,有陰謀地拉攏我父親和他身邊的幕僚,暗送秋波,長袖善舞,結黨營私,禍亂朝綱。蓄謀已久地獻媚我的祖父,讓我祖父差點得了心臟病。」「你祖父和你父親也這麼說嗎?」「他們被你收買了,當然把你捧到天上。可是,他們越把你捧到天上,你就越被打入地獄。」「我的第二條死罪?」「你是被斬草的獨立王國國王的女兒。」她自豪地說,「對,我生來大逆不道。我的第三條死罪?」「你渾身都是災情。火光之災,血光之災,刀光之災,刑光之災……剛進門就差點兒點了房子。」她笑笑,「100年前,女巫可要被當眾燒死的。我的第四條死罪?」他慢悠悠地說,「秘書把你的檔案當作要案申報,查出,你曾經害過省長一家,坐牢的坐牢,嚇死的嚇死。這樣的案子在你身上不下十起。檔案的註釋,只有妖精才把男人害得家破人亡。」她冷笑,「有沒有查出,中東大亂也是我造成的?」「查出,你不是離職,而是被開除。」「第五條死罪?」「你的單位,說你作風糜爛,道德淪喪,同時至少有100個男友,還有人親眼看見你同時和幾個男人**。」她說,「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他說,「體檢查出,我近來轉氨酶升高,說是房事過多。都是因為你縱慾過度。女人是禍水。」她說,「那你可得離我遠點,萬一我有霍亂,第一個就傳染給你。第六條死罪?」他說,「在我頭上轟炸了幾個小時,我一時也想不全。」她說,「怎麼就忘了,我是CIA派來的間諜?」他拍了一下腦門,「是有這一條,刺探國家重大機密。」「有沒有顛覆國家的嫌疑?」「正在滾動新聞跟蹤之中。」「有沒有恐怖組織的嫌疑?」「正在零距離的觀測之中。」她從破碎的玻璃里看見自己,她摸著自己光亮的大腦門,用手丈量著腦門的尺寸,「從這個太陽穴到那個太陽穴,直徑只有四寸,卻好像從這個太陽繫到那個太陽系,一生都不知道它的距離。」「不過,你已經收攏了我祖父我父親的心,你這張嘴既能舌戰群雄,又能甜言蜜語,他們站在你的一邊,這個家很快就能讓你劃分出三個世界。」她站了起來,走到他的身邊,冷冽地說,「葉公子,有一點你不了解我,即使是皇宮,只要是是非之地,就沒有我這個人!請你轉告你的祖父,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不讓他受這麼多折磨,我會用生命保護他。請你轉告你的父親,謝謝他帶給了我如此開懷如此狂歡的一夜。他讓我有了擁有世界的幻覺,這種幻覺比一個帝國還昂貴。請你轉告你的母親,謝謝她讓我知道,在太陽的花叢里,我不是花心。請你轉告那些搜羅我檔案的人,謝謝他們讓我知道,我的眼睛後面還有無窮無盡的眼睛。我慶幸我活在這個時代,女人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去向。我寧肯到喜馬拉雅山的寺廟裡作詩打對,也不會在什麼王宮裡勾心鬥角。如果說我有心機,我惟一的心機就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一陣鼓掌,「你真有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派頭。」她一聲嘆息,「惟一可悲的是,你演賈寶玉演得多麼逼真,你記得賈寶玉每一句痛徹心扉的話,你像賈寶玉一樣痴情地說,『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誰料想這些都是你的台詞。」她說完,轉身就走。她走過小院,踏過灰燼,出了圓門,穿過玉蘭樹林。這個讓人頭疼的圍牆。人與人之間被塵俗的網扣在一起,築起了這道圍牆。與其在這裡廝混,不如把自己關在心裡。她恨不能眼前就是大海。最好是夜晚的大海。看不到海的輪廓,只感到黝黑的、洶湧的深遠。星光和簇簇漁火像花瓣灑落在上面,月光吹著濃霧,在倒立的、拍岸的積雪裡。微風,綢緞一樣撫摸在臉上,她在細紗里,提鞋挽褲,緩緩地走過。海鷗搗著礁石上的白沫,繞著她,像繞著一個船桿,靜靜地滑行。她的眼前出現了一片漁村。她想像自己就是那個漁家姑娘,一邊織網,一邊和打來螃蟹的小夥子訴說著往事。小夥子把蟹黃送到她的盤子里。她生來就喜歡這種樸素、恬靜、清幽而又活潑的地方。她恨不能眼前就是草原,就是高原。她喜歡一切壯闊、任人馳騁的地方。即使這片一望無際的野景上什麼也沒有,只要是壯闊,即使是蒼涼的、催人心上的壯闊,她就神往。她甚至渴望在一個陵園裡坐一會兒,花藤像柵欄門一樣擋住喧囂,她對著墓碑獨自思索,在黑沉沉的天空下,等候著第一場積雪,然後抖著雪花,在畫里隱逝。白色,她愛白色。當海邊積著白雪,雪花揚著白色,陽光抖動著白色,她的內心就會隱隱地快樂,似乎她的生命就藏在白色里。她愛大自然,即使大自然是最顯赫的乞丐。葉小歌追了上來說,「你說,『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你咒我咒得出夠氣了嗎?」她說,「我可沒有咒你。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他說,「有一點你也不了解我,只要你走獨木橋,我也和你走同一個獨木橋,下面是萬丈深淵,如果你拉著我的手,我就摔不下去。如果你置我於不顧,我摔到懸崖下,粉身碎骨,我也認了。」她心裡感動,嘴上卻堅硬,「你母親就你一個兒子,你能不能讓她少為你操心,為她找一個讓她心花怒放的女人?」他說,「古往今來,婆媳之間有心花怒放這一說嗎?你記著,兒子永遠站在老婆這一邊。老婆的話永遠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所以把媳婦掃地出門,就等於把兒子拱手讓人。」她看著滿園春色,為他母親悲嘆,「我可背不起這個磨盤,太沉重了。你母親把你撫養到二十八歲,你怎麼能見了女人就忘了生你養你的母親?」他為她打開車門,「誰讓你把我的魂勾走了。」她故意問,「什麼時候勾走的?」「看見你的第一眼就勾走了。」「什麼感覺?」「沒有你,我就不是我。」她慘笑,「你知道我的弱點,就愛聽你的甜言蜜語。沒有你的甜言蜜語,我也不是我。」她上了他的汽車,開出站崗的大門時,他的吻覆蓋了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