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著他的肩膀,不知能依賴多久的肩膀(2)
在酒店頂層的酒廊里,葉小歌等著同僚多年的趙明明。他的四周空無一人。那些賣笑的看他這副深沉的派頭,一定以為他是卧底。一個姑娘飄飄緲緲而過,繞了幾個圈子,坐在他的桌子邊,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從書包里掏出一本英文小說。她看來看去,總沒翻過那一頁。突然,一頁頁翻個不停。女人是怕冷落的,根蒂是盤走他的錢。他從一個又一個女人身上得出了結論。他正在想和她說什麼,趙明明來了,他立即點上拿破崙酒,兩人只要遇上新的女人就要互通情報,這已經成了他們的作息。女人使男人變成了朋友,然後變成敵人。他們兩人讓女人拴在了一起。在酒精刺激下,葉小歌總是通盤掏出自己,把女人羅列成一個花名冊。趙明明也有一個花名冊,他酒性發作時,把女人讚歎一番,又痛罵一番。他對每一個漂亮女人的突出部位都熱騰騰地研討,只要提起哪個女孩子,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漂亮嗎?」垂涎欲滴的眼光里流出的全是**。趙明明似乎對每一個女人都像品嘗無盡無休的自助餐,好像他終生的胃口都是在女人的部位上,關鍵的部位按盎司計算,像稱肝尖一樣精確。他只有談到一個女人,才變得嚴肅、認真、可敬、可憐,並且有些傷感,容不得一句猥褻。每當他看到一個裊裊婷婷的美女走過,他總是情不自禁地說,沒有人能和她相比。葉小歌聽他一次次提起這個折磨過他的女人。在他眼裡,這個女人非凡的窈窕,眼睛能讓他癱瘓,笑容能讓他半身不遂,唱起歌來能讓他死裡逃生。他說到她的缺點時是那樣吝嗇,似乎每一個壞名詞用在她的身上都讓他痛苦、不安,甚至引起他的決鬥欲。每一個女人都有可能變成最完美的女人,如果她敢於拋棄自己的戀人。「那天,」葉小歌回味著拿破崙酒的醇香,「我遇見一個女孩。」他想使自己的語調漫不經心,可連他自己都感覺到了這股動情的氣息。窗外,往日明燦燦的燈火在灰霧中黯淡下來。葉小歌的眼睛有些散光,這樣,夜色在他眼裡就蒙上飄緲的色彩。游移的燈花時而像一朵朵紛揚的丁香花,時而像一束束衣裙上的飄帶。月光,他想起那組月光。「漂亮嗎?」趙明明還是這句話。他即使西服革履,也像一個輕鬆閑逸的主教。體魄是這樣健美,兩腿是這樣挺拔,肩膀有些高不可攀。頭從來不愛低下,總是平視而又嘲笑地看著一切。「不食人間煙火的漂亮。」「真的?」「她身上有點什麼,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她的與眾不同,讓我總想琢磨她。她活在幻覺里,無比激情又無比冷漠。我一直都在尋找一個神秘的女人,一個空靈的女人,一個讓我捉摸不透的女人,她就是。我終於遇上了。她看上去什麼都見過,對一切都無所謂,可眼睛里的光那樣無邪。我想你見了她也會迷上的,既愛男人,又瞧不起男人,就像我們愛女人瞧不起女人一樣。我問她幹什麼工作,她說是無冕王。我問她為什麼不喜歡舞會,她說她是局外人。」葉小歌只顧凝神說著,沒想到趙明明臉色煞白,手指幾乎把酒杯捏碎。他的眼前突然漆黑,好像一生也沒睡安穩過。窗外的雪片揮灑起來了,像凄惶的字跡寫在天空上。葉小歌看了,怦然心跳,「我讓你想起你的心事?」「心事?」趙明明的眉頭皺成火苗。葉小歌說,「我們說的不是一個人,她還是個童貞未泯的孩子,叫蕭小紅。」「就是她。」趙明明艱難地說。「怎麼這麼巧?」葉小歌並不像趙明明那樣故作鎮靜。空氣里有噝噝的蟲子般的叫聲。寂靜把最輕微的聲音也暴露出來了。他的眼光追逐著這朵烏雲。他只在想趙明明和蕭小紅,他把自己開除了出來,他在想世界上也許真的有真情。這種神秘的懷舊的氣氛激勵著他,使他說不出一句話。他想起無數個和趙明明喝酒的時辰。每一次,趙明明都在熱切、傷心地談著那個女人。每當談起她,趙明明就成了另一個人,激動地回憶著得寵的歲月,他變得不同尋常地善良。「你還愛她?」葉小歌問。「不,」趙明明的太陽穴在跳,「我恨她。」葉小歌笑笑。一個女人的魅力是不可能永恆的。趙明明之所以到今天念念不忘,那是因為他沒有得到她。女人在失去**的同時,也就失去了讓人回味的魅力。女人不過是女人。一層神秘的幔紗不過是人為的、一捅就破的屏障。「你不信嗎?」趙明明點上一支煙,「我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恨她。如果我還愛她,我完全可以再去找她,可我根本不想見到她。」「是嗎?我以為你一直想她。」葉小歌平靜地說。「也許剛才是這樣,可是現在我恨上了她。」趙明明語調也很平靜,「她是我一生中惟一任意蹂躪我的女人。她又是天使,又是魔鬼。她就是嗎啡,我為什麼還要注射?她又可愛,又可恨,真的,她更可恨。」這種拋棄,在男子漢身上,只是難以忍受的快樂。趙明明情不自禁地用手托住下巴,他想把自己掏空,然後從中解脫出來。葉小歌看著窗外的雪花,一絲不苟地聽著。這是五年前的事了。翻舊賬讓人聞到塵土味。當時我大學剛畢業,分到研究院。我的志向是愛迪生,1000項發明。我的大學同學不知做了什麼軍火生意,成了富豪。他笑話我,你的發明比猴子變人還急人。搞發明還不如挖棺材,也許從死人身上還能撿個金塊。到社會上看看吧,金錢是搶手貨,商人是龍騎兵,舞場是女人的搖籃。他說,他正在和省長的兒子搶奪一個美女。他用軍事術語勾勒他的進展,哨所偵破、突擊戰、全線反擊。他說,我就不信我拿不下她。男人是騙子。女人是娼婦。金錢是媒人。惟一交換的是**。他除了有錢,什麼也沒有,可照他的話,他有錢什麼都有。他個子將就著一米七,可他的腰圍比褲子還長。他的臉讓人想到一個鞠躬盡瘁的打手,眼睛向下眯著,洶湧著好色、貪婪的光。可是從他嘴裡說出的美女都是一攻一準。只要是富豪,沒有得不到的女人。元旦,他約我在舞廳門口等他。我捂著軍大衣,像個退役的老兵。這是我一時看到的漂亮的女人最多的一次。有人說過,舞會集中了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和最濫情的男人。我站在最高的台階上,為了讓我的同學一眼就看到我。一個嘴上塗著人造血、腳蹬長靴、身披裘皮大衣的女孩子毫不膽怯地讓我帶她進場。我說我在等朋友。她並無憾意地挨近另一個男人。不多時,他們就大搖大擺地進了舞廳。我焦急地等著,比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半小時。一輛長龍亮著車燈,鳴響著,掃著呵氣的人群,停在台階前。從汽車裡跳出我的得意洋洋的同學。從汽車的絲綢窗帘里,我隱約看見一張女孩子的臉,像花瓣一樣探出來。我的同學為她打開門,她的修長的腿邁了出來。她還是個孩子,儘管她打扮得很隆重。她穿著一件白色裘皮大衣,這使她在寒冷的冬天依然飄逸。她從車上下來,掃了我一眼。這一眼能讓我記一輩子,她的眼睛里浸透著讓人神傷的美麗。她的稚氣里有著無可言傳的憂鬱。甜甜的臉上有著壓抑不住的痛楚。我憑著我的幻覺的多年積累,感到我活著就是為了這個女人。我們一起進了舞廳,我的同學驕傲地向我介紹,這就是他和省長兒子搶奪的海倫。他被手機叫走後,只剩我和她。她抖掉大衣,火紅的落地裙讓我興奮。我緊張得不知道說什麼,她說,「你第一次來舞會嗎?」「第一次。」「不來是對的。這裡讓男人心猿意馬。」她說,「不過我喜歡第一次的感覺,我能成為你的第一個舞伴嗎?」她若無其事地笑笑,她看我一眼,我全身通電,我不知道為什麼,只要看她一眼,我就會時而滿臉通紅,時而滿臉蒼白,渾身發脹,心跳到嗓子上。有人說,一個讓你看了第一眼就隨時都會摔倒,杯子隨時會掉在地上的女人就是你命中注定愛上的女人。我看見她的眼睛,就不知自己是不是雲遊在空氣里,我隨時都有一頭栽在地上的傾向。她沒有用手拉我。她的電眼微微一眯,就把我的魂勾到她的身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晶亮的眼睛,這樣瘋狂的鑽石。我跟著她,像一個木偶。當音樂響起來時,她自然地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放在我的肩膀上。她帶著我,我卻寸步難行。這是我一生最珍愛的曲子,儘管當時我是在暈厥中走過這個曲子。曲子終結時,我感到夢是多麼溫柔,現實又多麼殘酷,可是喪鐘並沒有為我敲響,她又邀請我跳下一支曲子。我想到了我的朋友,她笑笑,他介紹每個女孩都是他的海倫,男人中像你心地這樣好的可不多。她邀請我跳了一個曲子又一個曲子。我像擁有了世界一樣自豪。可一想到這是我朋友的女友,每個曲子終結時,我都耳鳴,滿場都是送終的聲音。我們又融化到舞曲里。她是一個精靈。她快活得像個孩子,她本來就是孩子,她不再裝成一個精於世故、見多識廣的女人。突然,她問,「你能送我回學校嗎?」「我?」「對,就是你。」我不知把手推回去,還是把手伸給她。這一瞬間足夠我終生懺悔的。我竟然不顧朋友,和她邁出了一步。我為了女人,拋卻了四年大學的朋友。男人之間本來是有友誼的,如果沒有女人的考驗。她拉著我溜出了舞廳。夜色多麼溫柔。儘管冬天的風把星星吹得一個不剩,我仍然發現天空清醇得像一壇酒。我總算嘗到了一醉方休的味道。我們沿著長安大街漫無目的地走。走了整整一夜,凌晨我們看著**前升旗儀式。我低頭看著她,她仰頭看著我,我的眼裡一定湧出蜜汁,滴到她的臉上。初戀使人成了詩人。我急切地問她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她說,「我喜歡男人聰明但不油滑,風流但不玩弄,溫柔但不軟弱,有才但不自傲,沉默但不呆板,英俊但不自以為是,莊重但不失去活潑。這才是一個有生命力的男人。」我問,「如果他是乞丐呢?」她不以為然地說,「窮困會使男人的美德黯然失色。」「你現在一定是個富翁吧。」「你以為我有鈔票印刷機嗎?」「男人是靠不住的。」她笑笑,「如果都像你一樣。」「我和別的男人不一樣。」「大海又不能為你作證。」一直走到圓明園,我一把摟住她,她掙脫著。我吻著她的脖子、臉蛋,我聽見自己沉重的喘氣。一切也阻止不了我,我吻得急促、猛烈。我擰過她的身子,讓她看著我。我緊緊地摟著她,讓這股電流澆灌我,麻醉我。她沒有掙脫,我終於聽到她的心跳。我的嘴唇終於觸到她的柔軟的嘴唇上。我知道,我的臉上沾滿了口紅。我吻得這樣用力,像要揉碎一片絲綢。我吻得這樣傷心,惟恐剛剛得到就失去,惟恐剛剛相識就別離。她的胳膊像圍巾圍在我的脖子上,聲音嬌滴滴的讓人陶醉,她問,「親愛的,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