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著他的肩膀,不知能依賴多久的肩膀(5)
蕭小紅醒來時,先摸摸肚子,然後又咽咽唾沫,感覺一下是不是想吃酸的。從醫書上查出,如果早晨口胃發怪,那就十有**。她咽下酸水,進了辦公室。因為下午心上使者來訪,她的臉上溢出光輝。她像一陣風走過,沿路都能聽見她和別人的招呼聲。她見到人人都想說「早晨好」。她給辦公室擦地,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主任也來得早。他一進屋就感到了這陣春風。他差點讓濕漉漉的地滑倒。「嗨,小蕭,地鋥亮,還擦什麼?」「今天是節日。」蕭小紅握著墩布把,笑笑說。「什麼節日?」「情人節。」「你就愛開玩笑,你到底有沒有固定的男朋友?該著急了。」主任幾次想關心她的個人問題,可欲言又止,他看了她一會兒,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凝視,他皺著長者的慈善的眉頭。她滿不在乎地說,「誰知道接力棒傳給誰了。」「你可得抓緊,女人過了二十二,一年不如一年。」「謝謝。」蕭小紅笑笑,臉上蘊藏著難以壓抑的煩躁。她把拖把扔回牆角,坐到辦公桌前。主任觸發了她人生茫然的感覺,可流露在她臉上的,卻是平靜的笑容,她盡量耐心地聽著。「這兩天,大家看你六神無主,好像有什麼心事,有人問你是不是失戀了,你好像沒有魂,以為你的腦子讓什麼人給勾去了。」只要有人踩到這個地雷,她就被炸得血肉橫飛。別的女人為婚姻而驕傲,她的理論駭人聽聞。女人的一半是男人,那一半在哪裡?多少人拼湊過這個角色,可是命中注定她和愛的人不能結婚。他們善於比較學,正得意洋洋地說起老天對自己的厚愛,又滿腹經綸地笑起別人的不幸,反襯出自己的走運。他們自以為結過婚就有權力撥弄別人的感情。他們以為世界上只有婚姻才是惟一的主題。對於這些以探問別人心事為樂趣的人,她無可奉告。她寧肯讓心事在五臟六腑里霉爛,她把心事鎖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猜測她的昨天,編造她的今天,打聽她的明天。她只能拂袖而去,她受不了這種虐待。她厭惡這些不打聽別人的**心裡就難受的人。有些男人也摻和進來,這群中性人更可怕,他們順著女人的推測而理出更玄的見解,把人生觀套了進來,讓她在這龐大的鐐銬里無地自容。人生觀,好像他們生來就有膽有識地對付命運,翻來翻去他們的字典,惟一的生命論不過是儘早締造子孫。守在溫室里的人,快活地議論她逃不過這場突來的冬川季。對於別人,湊巧的情人,從不流血的心臟。對著別人的不幸,他們好奇地探問,不解地唧唧興嘆。你本來就不該讓他們欣賞你的點點滴滴的傷口。他們生來就比你走運。他們伸著手指,都想摸摸你的痛苦,然後找到一個不再發悶的話題,然後湊巧扮出一個好心人。這群善與不善沒有區別的目光,對你,一個離奇的女人,是什麼。在這個世界上,誰通盤交出自己,誰就是給自己設下絞索。本來以為能從痛苦中擺脫出來,反而不可自拔。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強作歡顏。她從來不把自己的傷口揭給別人看。她的外表這樣樂觀並不做作,連她自己的影子都感到她是幸福的。她是少見的樂觀派。她對生活泰然無視地樂觀,反而招來那些憂心忡忡的人來找她消遣。她只得自己給自己打氣,也許,她臨死前,在屍床上也會說,別拉我,我就會起來。她也渴望踏踏實實地愛一個人,為他交出柔弱的肩膀,為他交出時間和殘缺的心。她渴望因為他,破損的靈魂點點滴滴地痊癒,冰冷的呼吸噴發出血液,她渴望這個男人使她忘記一切男人,使她拱手交出生命。可至今也沒有找到這個人。她懷疑他還沒有出生。她一煩就噴香水。她舉著香水瓶,沖自己的頭髮掃射,沖全身掃射,沖辦公室掃射。她把香水空瓶又像投籃球一樣投到廢紙簍里。本來她今天有一種神秘的激動,可烏雲又壓回心裡。她把桌子上的鏡子拿到眼前,三令五申提醒自己,今天是神聖的日子,今天他就降臨。她命令自己微笑,她在鏡子前不厭其煩地綵排笑容。從聽說世界上有這個人開始,她就崇拜他。那時,她還在上大學。一個男生借給她石醉的詩集。她和那個男生以向日葵向太陽的心情,尊崇著這個名字。她恨自己無緣和他相識。他是她歌聲的惟一的傾聽者,她憧憬著有一天他坐在她的面前,點著煙,在迷霧裡欣賞她。她撥弄著琴弦,把一生的激情唱給他。她相信他會愛上她,這是她一生中不多見的自信。她覺得只有做他的妻子才是幸福。她有一個可悲的習慣,就是給每一個男友讀石醉的詩。他的詩,成了她測試知音的密電碼。聽得懂的,和她夜闌共鳴。聽不懂的,她字字詮釋。不懂裝懂的,她出題考試。聽了就煩的,就是路人。從雜誌上,她看到,他去鼓浪嶼度蜜月了。她發誓不再想這個名字,直到她分到報社,聽認識他的記者提到了他。在那一瞬間,她的心靜止了,報紙從桌上滑落,像和一個神偷偷接吻一樣。她追問著他的一切,那股從天而降的激情讓別人以為她在打聽舊日的情人。她從他的朋友那裡要來他的電話,她鼓足勇氣,撥通了他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他妻子,聽上去那麼和善,她留下報社的電話,借口她要採訪他。果然,第二天他打來電話,他的磁性的聲音讓她痴狂到自己咬痛自己的舌頭。他說他下午就來辦公室和她會面。她幻想著如詩如畫的會面。那一天,辦公室變得輝煌了。他站在門外,問蕭小紅在這個辦公室嗎,她緊張得兩腿突然抽筋。她站不起來,擰過脖子,脖子也開始抽筋。她回頭看他的那一眼,告訴她,她多少年的等待都值得。他就像普希金轉世到這個塵世上,他的美是大自然的精氣鑄成的。惟一和普希金不同的是,他戴著一副眼鏡,可是絲毫不能阻擋他眼光里的神秘、鋒利、深邃和鎮定。他走近她,她準備好的採訪筆記本跌到地上,她的手指哆嗦不停,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突然中風,為了試驗自己的手還靈活,她拿出一副沒有鏡片的眼鏡框,對鏡子照著,讓他裁決哪一副更適合她。他看著她的發抖的手指,笑著說,「你的小品別具一格。」他脫下乳白色羽絨衣,白色的毛衣使他有一種出污泥而不染的氣質。這是時間錘鍊過的氣質,或者與生俱來的超俗的氣質。她想告訴他,從知道他的名字起,她就想他想得魂都疼痛。她的大腦就是一個山谷,環繞著她一生呼喚他的名字的迴音。她想告訴他,自從她的心裡來了光明的使者,她真正懂得了歡樂。幽暗深處一縷閃光的歡樂。她在他面前永遠是一個只會歡笑的人,好像她從不知什麼是坎坷。他往往邊聽邊透過煙霧,滿不在乎地笑笑。他往往把這種笑投給那些當面對他撒謊的人。她想告訴他,伊甸園就揉碎在她的手裡。她想如實告訴他,她幸福,只在臉上。她讓笑容掩飾著一顆孤涼的心。在偌大的世界里,她沒有支柱。她從抽屜里拿出她的相冊,這是有一天隨她火化的影子。她的笑容曾經這樣陽光燦爛,他邊翻著影集,邊說,攝影是藝術,每張照片都應該是藝術品,下次我給你拍一組。她迫不及待地問什麼時候,他說,等我帶你去月亮城的時候。她帶他來到報社的後花園,她第一次發現這個花園原來是伊甸園。月光下,他問她會不會看相,他伸出手掌,讓她看看他們的未來。他的嘴唇,像在她溺水后,為她人工呼吸。為了試驗她的神眼,他讓她在黑暗中,摸著他的手紋。她手上的大汗,感染到他的手上。他說,「沒有責任感的男人,從手紋里並摸不到。」她摸著他的手,「即使你始亂終棄,那是你迫不得已。」明明從他的手紋中摸出,命中不該和他在一起,可是她說,「你不該放過一個為你死不足惜的女人。」他問,「你是我的騎士?」情緒激動的雲彩化成雨點,敲在頭上。她沐浴在月亮雨里,用心捧著涓涓雨絲。他笑笑,「你是雨神?」「火神。」她泰然自若地說。他摘下一顆裂開的石榴,掂在手裡,掰開,咬了一口,滿嘴都是紅汁,說,「石榴,從裡到外都是紅。外表看,是一顆紅色的心。裂開,是無數顆血紅的心,就像你。」「我就是你手中的石榴,甘心在你的果汁機里榨出血。」她指著看不見盡頭的果園裡,一口氣地攤開自己,「我種下一棵桃樹,每個早晨,在你的窗前,放上一籃白桃。我種下一棵椰子樹,每個中午,在你的餐桌上,加上一杯椰汁。我種下一棵栗子樹,每個黃昏,在你的火爐邊,烤出一捧栗子。我種下一棵桂花樹,你麻木時,在你的身上,灑上一片香水。我種下一片煙草地,你疲倦時,在你的手上,點燃一支雪茄。我種下一片葡萄園,你入睡前,在你的床邊,敬上一盅紅酒。我種下一棵櫻桃樹,每個春天,把我說不出口的秘密,悄悄告訴你。我種下一棵柿子樹,每個夏季,把一顆顆心,奉獻給你。我種下一棵石榴樹,每個秋季,用一粒粒紅瑪瑙,暗示你。我種下一棵橄欖樹,每個冬季,用一顆顆綠寶石,呼喚你。我種下一棵棕櫚樹,為了每個時辰,祈禱你,萬古常青。這些樹沒有收穫以前,你就已經離去。」他晃著石榴,「你為我準備了這麼多果實,我為什麼離去?」他說,郊外有個月亮城,到那裡詩人都有靈感。我可以帶你去玩。她焦急地問,「什麼時候?」也許明天。他說,聽你的朋友說,明天有一場聯歡會,你演唱,是嗎?她笑笑說,我怕我在台上中風。他說,那我一定來,準備好急救包。她忘了臨別時說了什麼,只記得他伸過手來,作為初次相識的記號,他們握握手。她的手冰冷的一手濕汗。她糊裡糊塗地縮了回來。聯歡會上,黑壓壓的人坐在下面,蕭小紅抱著吉它,調好了麥克風。當她急促地撥響琴弦時,她的眼睛和他的眼睛恰好相遇。他的微妙的眼神透過鏡片,投來幾分猜測幾分驚訝幾分感官上的欣悅。她的渾身像通電一樣。走在紅塵俗世間誰的呼喚飄在耳邊那麼熟悉卻又遙遠為什麼痴心兩處總難相見徘徊在起風的午夜誰的嘆息飄在風間那麼無奈而又無悔多少前世殘夢留待今生緣縱然聚散由命也要用心感動天就算換了時空變了容顏我依然記得你眼裡的依戀她在用積蓄了多少年的內心的激流去唱。她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她第一次把歌聲獻給她應該獻予的人。她的手裡彷彿捧了無數束鮮花,她已經昏迷地連續重複唱了十幾遍。台下連續為她鼓掌,並不知道她已經忘記時間。當她收住琴弦時,她一眼看見他在鼓掌,她幾乎高呼萬歲地跑下台。散場以後,她的狂熱的心還在重溫著他的激動的目光。她像競選世界小姐戴上王冠一樣,興奮得神神乎乎。在冬天綠陰憔悴的小路上,她背著琴,哼著歌,彷彿一生的陰霾都被一陣暖風吹拂開。那個鼓舞人心的下午,雲彩里飄著海浪,天空是邀她揚帆的大海。她一隻胳膊揮著,像鳥抖著撒歡的翅膀。當她的身後突然響起石醉的聲音時,她一腳絆在石子上,扎紮實實地摔在地上。他一把扶起了她,她的手冰冷得像石頭。他幫她撣著身上的土,問她哪裡摔痛了。她的腿疼得不能走路,可是他的聲音像無痛分娩的止痛劑,使她根本不知疼痛。「看不出你還唱得不錯。」他在用音樂般的聲音回答她的歌聲。也許他是無意說的,像並不顧忌旱情的雨水。她想說,跟我來吧。我會讓你陶醉的。可是她一句也說不出來。「你是不是懷才不遇?」她笑笑,「我根本沒想過『遇』,遇上什麼呢?我唱歌因為我有不可壓抑的傾訴欲,靈魂里的痛苦需要解脫,那只是一座氣體的紀念碑。」石醉用心地聽著,「接著說。」在這古怪的生活中,惟一能讓她寄託的就是一把琴。當她抱著琴如泣如訴,她隻身來到另一個世界。只有在這個世界里,她才成了女王。只有在這個世界里,她才能把心全盤交給他。只有在這個世界里,她才忘記他是有婦之夫。愛一個有妻室的男人,無疑愚蠢。可不愛這樣的男人,更愚蠢。惟一使自己聰明一點的,就是讓愛永遠藏在心中,然後帶到墳墓里。石醉給她講起那個他要帶她去的月亮城。在凍人的冷風裡,他的揚著笑聲的呵氣像圍巾一樣抖開。「月亮城到底在哪裡?」她不禁問。「百花山。」他別於那些男人的惟一之處,就是他有他自己的世界。他一生都在創造這個世界。這是一個真誠、互相理解、沒有騙局的世界。聽著他的月亮城,她就像從月亮浴里出來,渾身洋溢著月光。她看著鏡子,看著日月的光澤從她的眼睛里流淌出來,倒數著他就要降臨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