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著他的肩膀,不知能依賴多久的肩膀(8)
他就要來了。那時,她每個星期就這樣等他,她把一摞詩稿交給他。他每讀一首,評語脫口而出。他掂著一摞摞沉重的詩稿,審批一遍就到天黑。一天突然停電,他點上隨身攜帶的蠟燭,依然堅守著流水線。每一首詩都是寫給他的,她總是捕捉他臉上一點一滴的表情。你把我的詩稿攤在桌上像看著病人數著一個一個的傷口月色里,你的身子動著眼睛的石雕眼裡說了什麼還用說出來嗎你的手指在桌上不停地彈呵彈呵你那是有意還是無意難道你不知少女的心是一架鋼琴手指輕輕一碰就是一個心照不宣的顫音這首挺純的。他笑笑,問,你一定有100個男朋友?她不敢說就是你,反而繞著圈子說,人生、石頭都會有奇遇。在晃動的眼神里,你像棋子一樣下過來,我下過去,就這麼簡單。講出去,又故意神秘。你好像久經沙場,他笑笑。她苦笑,生活就是一副熬錯的草藥。一生還很長,別過早地下結論。他看著煙霧說,活著,就像閱讀一本天書,年年都是那幾頁。可初看和重讀,味道越來越不同。她不敢說,每一個和你在一起的時刻都像在夢中。每次和你談話以後,我都像從日光浴里出來,渾身洋溢著太陽的光澤。每次你來之前,我都坐卧不寧,編排著和你的對話。有時我從夢中含淚醒來,只因你離我只有一寸的距離。她最高的要求就是每個星期還能看到他,把一摞詩稿給他,這對她無疑就是幸福。可連這渺茫的安全感都保不住了。他點著煙,聲調壓得很低地告訴她,我下個星期就去歐洲。她一陣慌亂。她想問以後怎樣才能見到他,可什麼也沒問出來。為了給他餞行,她高價搶來三張茶花女的歌劇票,塞給他兩張。她在歌劇院里看見他和他的妻子。只要他的妻子存在一天,她就甘願沉默一天。她的愛已經無可奈何地進入了無私的境界。她只想聽到他有什麼困難,她會不顧一切地鼎力相助。如果他有什麼危難,她可以代替他去死。這種意志只埋在心裡,她的臉上沒有表示,她的舌頭懼怕他的眼睛。當他走來時,她沒有驚喜。當他離去時,她沒有難過。當她看見他的妻子的背影時,她沒有昏厥。還是從他的朋友口中知道,他已經到了歐洲。就在那一天,她和一個揚言不是娶她就是斬她的男朋友跑到舞會,跳了一個通宵。她那天開懷的笑聲至今還能聽到,那是可怕又可憐的笑聲。據那個男孩子說,這是他聽到的最可愛的笑聲。總之是笑聲。她需要用一種生活更替另一種生活。她需要用一個思想調節另一個思想。她需要用一個人代替另一個人。她以感情對付感情。只有感情才能壓住內心的潰爛。她漸漸忘記了歡樂和痛苦的含義。內核只是空蕩蕩的窟窿,哀婉的笑聲不可能填補。他突然又降臨了。她以為這一天再也不會到來。這半年裡,她經歷了什麼,她知道。像在一場洪水中無法幸免於難的災民。他就要來了。她記得站在樓梯口,她這樣等過他。微弱的腳步聲漸漸聽不見了。她也這樣等過別人。等待,等待不過是失望的前奏,可又這樣讓人焦心如焚。站在合歡樹下,陽光垂直地梳著她的頭髮。金燦燦的葉子染得金紅,黃昏像風暴一樣讓她心醉。她想擁抱太陽而去,她想騎在雲彩的屋脊上,那是她最長一次的等待。等待的人其實是她自己。她站在那裡,讓迷了路的小鳥棲落在她濡濕的肩頭,她等待成了石頭,和樹林成了一個整體。在枝葉茂密的深穴里,春天在嘩嘩言笑,好像在議論她的無能為力。這是她一生最盲目的一次等待,她在等待奇遇,哪怕樹后蹦出一個蒲公英,她也會揚手隨之而去。她在等待命運。她曾經坐在別人的園子里,等待著新年的鐘聲。這是一年中最讓人揪心的一次等待。當她難以對付苦等的煎熬時,她讓酒和煙霧湮沒自己。可今天一切都不靈了。他就要來了。她拿起他的詩集,讀他給他妻子的情詩,她朗讀起來所凝注的感情就好像這首詩是他寫給她的。她撥動了琴弦,彈唱起給他的情歌。暴風雨在溫度計上跳躍,在那扇窗子前什麼也沒有了風的大海,無與倫比每當你欺騙了我深淵總是隔開太陽雨,從不是小雨當我潤紅了嘴唇躲在門後進來的卻不是你我會笑盈盈地迎上他人嗎我為你擔心雨這麼大,你或者來或者再也別來了我也是春天的路人當她抱著琴獨自泣訴時,她找到了瞬息的快慰,但潛伏著更深的憂傷。她想告訴他,她在這個世界上,走的每一步都是血和泥濘。她的身上到處都是傷痕,像枯萎的芒刺。一個盲目的靈魂牽引著她,面前只是一塊石碑。她想好了一切話,又全盤否定。人本來就是散亂的孤島,像一盤散亂的棋子。她害怕他那絕對冷靜的目光,人與人荒涼而又冷酷的眼光。深夜夢見這種目光,她會嚇醒。即使撲在人牆上,淚水濺在上面,還是會撞上那種冰冷的目光。人與人之間,不過是棲息在潮濕的火柴盒裡。冷漠不能不說是明智。他就要來了。連上帝都相信,他就要推門進來。自己怎樣起身迎接他?和他欣喜或者冷淡或者慌亂地握手?然後說什麼?語言是延續時間的橋樑,可這座橋太難搭了。每一句話都是廢話。每一個故事都是重複。每一個心事都省略註釋。他就要來了。整個世界都相信,他就要來了。她狠狠地在屋裡轉圈子。她好像陷在冰冷的北極圈裡瘋狂地旋轉。她的一生就這樣旋轉。她想摔門就走。可是她仍然不捨得離開。她實在堅持不住了,她已經白白等了一個下午。她傾聽著腳步聲。她在用她整個的心臟傾聽。她在用她惟一的心臟傾聽。她聽到了窗外的無聲的空氣,冬天的嚴峻的氣息。樹葉早已被風敲掉,孤零零的,是一片荒涼的屍體。在這個空穴里,她走來走去,像一個機器人,一個被寂寞挖掉靈魂的野生植物。她聽著那串腳步聲,她在用惟一的心臟在聽。突然,電話鈴響了,她幾乎是在用生命撲過去。他好像是在大街的崗樓上打的,後面有車水馬龍的雜音,他的聲音有點急促。「她讓我帶她去看冰燈,我明天去看你。」她的頭髮懵,舌頭僵硬地說,「明天你再也看不見我了。」「為什麼?」「病了。」「什麼病?」「敗血病。」「你在給我講故事。」「真的。」「怎麼可能呢?」「真的。」電話突然斷了。一陣刺耳的聲音使她耳鳴。她掛上了電話。她兩手捧著電話。她以為他還會打來,一句安慰的話也等不到,孤獨得都不知在哪個星球上,她麻木地坐在空曠里。她又見到窗里反射的陰影。一個活著的陰影。風拍打著窗子,像一場大火在窗外沸騰,太陽在枯乾的樹枝上,睜著余焰般的眼睛。一陣咻咻的疾風像凌亂的石子,發著飢餓不堪的怪獸的吠聲,從死灰色的天空急驟而來。雲彩被摧毀了,剛剛升起的一朵玫瑰紅的霞光熄滅了。也許雷聲隆隆而過。最隆重的雷聲。一種能夠讓閃電坍塌的雷聲。她的聽覺在這時能夠聽到人類無法言傳的、恐怖的聲音。似乎一切悲劇都由其而始,從其而終。她聽見了世上一切悲劇的動脈的聲音。在幽黯的雷聲中,一切都顯得喑啞,死一般的寂靜,好像世界早已一刀砍斷。彷彿這裡是一片孤涼的墓地,只有一個盜墓者亡命徒似的掙扎。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死亡般寂靜里的雷聲吞沒了她。她在一個根本沒有方向的風車上。這輛風車岌岌可危,隨時都在散架,像生命一樣脆弱,像命運一樣循環。一陣牆壁的晃動,不,晃動來自腳下。腳下就是火山,她的心火勾動了天雷地火。地震讓大樓像海盜船一樣蕩漾,她坐在隨時可能塌陷的黑暗中,閉著眼睛,真想永遠不睜開眼睛,神不知鬼不覺地陷到另一個世界。她根本不怕被砸死,砸死都比這種囚死快樂。死亡,是最後的激情。沒有他,在這個世界上毫無意義。毫無意義。可是他連一句安慰都沒有。太渺茫太迷傷太孤獨太蒼涼。她只想閉著眼睛,再睜開時,石器時代已經過去。突然,一陣疾馳的腳步聲向她奔來,她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是誰,就被來人一把抱起,在依然搖動的走廊里奔跑著衝下台階,她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心裡沸騰著一個名字,葉小歌,葉小歌,葉小歌,葉小歌,葉小歌,……這個名字隨著天塌地陷,越來越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