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 學問之趣味(1)
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廣東新會人。舉人出身,和其師康有為一起,倡導變法維新。曾倡導文體改良的"詩界革命"和"小說界革命"。早年所作政論文,流利暢達,感情奔放,頗有特色。晚年在清華學校講學。學識淵博,著述涉及政治、經濟、哲學、歷史、語言、宗教及文化藝術、文字音韻等。其著作編為《飲冰室合集》。我是個主張趣味主義的人,倘若用化學化分"梁啟超"這件東西,把裡頭所含一種原素名叫"趣味"的抽出來,只怕所剩下的僅有個零了。我以為凡人必須常常生活於趣味之中,生活才有價值;若哭喪著臉挨過幾十年,那麼,生活便成沙漠,要他何用?中國人見面最喜歡用的一句話:"近來做何消遣?"這句話我聽著便討厭。話里的意思,好像生活得不耐煩了,幾十年日子沒有法子過,勉強找些事情來消他遣他。一個人若生活於這種狀態之下,我勸他不如早日投海。我覺得天下萬事萬物都有趣味,我只嫌二十四點鐘不能擴充到四十八點,不夠我享用。我一年到頭不肯歇息。問我忙什麼,忙的是我的趣味,我以為這便是人生最合理的生活,我常常想動員別人也學我這樣生活。凡屬趣味,我一概都承認他是好的。但怎麼才算趣味?不能不下一個註腳。我說:"凡一件事做下去不會生出和趣味相反的結果的,這件事便可以為趣味的主體。"賭錢有趣味嗎?輸了,怎麼樣?吃酒,有趣味嗎?病了,怎麼樣?做官,有趣味嗎?沒有官做的時候,怎麼樣……諸如此類,雖然在短時間內像有趣味,結果會鬧到俗語說的"沒趣一齊來",所以我們不能承認他是趣味。凡趣味的性質,總是以趣味始,以趣味終。所以能為趣味之主體者,莫如下面的幾項:一、勞作,二、遊戲,三、藝術,四、學問。諸君聽我這段話,切勿誤會:以為我用道德觀念來選擇趣味。我不問德不德,只問趣不趣。我並不是因為賭錢不道德才排斥賭錢,因為賭錢的本質會鬧到沒趣,鬧到沒趣便破壞了我的趣味主義,所以排斥賭錢。我並不是因為學問是道德才提倡學問,因為學問的本質,能夠以趣味始,以趣味終,最合於我的趣味主義條件,所以提倡學問。學問的趣味,是怎麼一回事呢?這句話我不能回答。凡趣味總要自己領略,自己未曾領略得到時,旁人沒有法子告訴你。佛典說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問我這水怎樣的冷,我便把所有形容詞說盡,也形容不出給你聽,除非你親自喝一口。我這題目:《學問之趣味》,並不是要說學問是如何如何的有趣味,只是要說如何如何便會嘗得著學問的趣味。諸君要嘗學問的趣味嗎?據我所經歷過的,有下列幾條路應走:第一,無所為。趣味主義最重要的條件是"無所為而為"。凡有所為而為的事,都是以另一件事為目的而以這一件事為手段。為達目的起見,勉強用手段;目的達到時,手段便拋卻。例如學生為畢業證書而做學問,著作家為版權而做學問,這種做法,便是以學問為手段,便是有所為。有所為雖然有時也可以為引起趣味的一種方法,但到趣味真發生時,必定要和"所為者"脫離關係。你問我"為什麼做學問?"我便答道:"不為什麼。"再問,我便答道:"為學問而學問。"或者答道:"為我的趣味。"諸君切勿以為我這些話是故弄玄虛,人類合理的生活本來如此。小孩子為什麼遊戲?為遊戲而遊戲。人為什麼生活?為生活而生活。為遊戲而遊戲,遊戲便有趣;為體操分數而遊戲,遊戲便無趣。第二,不息。"鴉片煙怎樣會上癮?""天天吃。""上癮"這兩個字,和"天天"這兩個字是離不開的。凡人類的本能,只要哪部分擱久了不用,它便會麻木,會生鏽。十年不跑路,兩條腿一定會廢了。每天跑一點鐘,跑上幾個月,一天不跑時,腿便發癢。人類為理性的動物,"學問欲"原是固有本能之一種,只怕你出了學校便和學問告辭,把所有經管學問的器官一齊打落冷宮,把學問的胃口弄壞了,便山珍海味擺在面前也不願意動筷了。諸君啊!諸君倘若現在從事教育事業或將來想從事教育事業,自然沒有問題,很多機會來培養你的學問胃口。若是做別的職業呢,我勸你每日除本業正當勞作之外,最少總要騰出一點鐘,研究你所嗜好的學問。一點鐘哪裡不消耗了,千萬不要錯過,鬧成"學問胃弱"的徵候,白白自己剝奪了一種人類應享之特權啊!第三,深入的研究。趣味總是慢慢地來,越引越多,像倒吃甘蔗,越往下才越得好處。假如你雖然每天定有一點鐘做學問,但不過拿來消遣消遣,不帶有研究精神,趣味便引不起來。或者今天研究這樣,明天研究那樣,趣味還是引不起來。趣味總是藏在深處,你想得著,便要進去。這個門穿一穿,那個門張一張,再不曾看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如何能有趣味?我方才說:"研究你所嗜好的學問。"嗜好兩個字很要緊。一個人受過相當教育之後,無論如何,總有一兩門學問和自己脾胃相合,而已經懂得大概,可以作加工研究之預備的。請你就選定一門作為終身正業(指從事學者生活的人說),或作為本業勞作以外的副業(指從事其他職業的人說)。不怕範圍窄,越窄越便於聚精神;不怕問題難,越難越便於鼓勇氣。你只要肯一層一層的往裡面鑽,我保你一定被他引到"欲罷不能"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