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蘭・羅素 怎樣閱讀和理解歷史(4)
修昔底德⑥是偉大歷史學家中的第二位;他的主題比希羅多德的要小,但是處理得更有技巧,也更加註意準確性。他的題材是伯羅奔尼撒戰爭中雅典和斯巴達的衝突。康福德⑦曾指出過,他的歷史著作是以希臘悲劇為範本的:他自己心愛的城邦雅典最後是戰敗了,就像是一個典型的英雄被命運之神和自負的驕傲驅向了災難性的但又並非是不光彩的結局。他的寫作是嚴謹的,並且嚴格限於有關的事情;這裡面沒有閑碎語的節外生枝,也沒有什麼令人開心的東西。但是這裡卻有著一種充滿了史詩光輝的手法,表現出人們被命運之神驅向愚蠢之路的場面,當正確的抉擇會帶來勝利的時候,他們卻一次又一次地選擇錯誤,他們由於激怒而變得邪惡,並終於陷入了無可挽救的毀滅。這個主題是一個打動希臘人的心靈的主題。有一種偉大的非個人的威力(叫做"運命"或"正義"或"必然"都無所謂)在掌握著世界,並且高出於神明之上。無論任何人或國家或事物逾越了這個法定的疆界,就都要受到對傲慢的懲罰。這就是真正的希臘人的宗教,而修昔底德則在他的著作中非常出色地闡明了它。自從文藝復興以來,布魯塔克就一直是古代歷史學家之中最有影響的人--但確實並非是在歷史學作家們中間(因為他一點也不可信),而是在實際的政治家和政治理論家們中間。我們只舉兩個例子:盧梭和哈密爾頓①的思想傾向,就大部分都得之於他;他的箴言供給了盧梭以學理,他的英雄則供給了哈密爾頓以雄心。一個一直都只不過知道他是位名人的人,大概會很驚奇地發現:他是一個輕率的流言蜚語的寫作家,他抵抗不住好故事;而且除了少數的事例而外,總是十分願意講述乃至於誇大他那些英雄人物的弱點。例如他講過馬克·安東尼②在已經是一個高官的時候,由於帶著一名三流的女戲子到處遊逛而得罪了人,他甚至於因她而冒犯了極其尊嚴的地方長官(這還是在他達到足以追求女王③的那種地步以前)。他又講過愷撒④還是青年的時候,怎樣地由於在元老院的一次會上讀了布魯塔斯母親的一封情書(元老院里是不許任何人閱讀任何東西的)而惹了麻煩。於是他就進而以莎士比亞所擅長的那種略帶嘲笑的浮誇角度來描繪愷撒。他的英雄都不是完美的雕像;他們是有血有肉的人,是可能存在過的人,哪怕事實上他們從來也不曾存在過。寫歷史可以有許多種美妙的方式,其中有三種可以用希羅多德、修昔底德和布魯塔克來表明,第四種則由吉本①來表明。我們必須承認,吉本有著嚴重的缺點。他的學問用近代的標準來衡量,是不合格的;他的人物,哪怕他們是野蠻人,都有著一種18世紀的味道,像是伏爾泰②筆下吃人的牲畜那樣;諸侯、戰爭和政治擠掉了普通老百姓和經濟事實,是超出了近代讀者所能希望之外的。但是在承認了這一切之後,他仍然不失為一個偉大的並且討人喜歡的作家。他的機智和諷刺--尤其是當他用它們來蔑視迷信的時候--是無與倫比的。但是他的優點是,儘管他對個人的描繪往往令人失望,而他對偉大事件行程的感受則是準確無誤的。沒有別人曾經提出過一幅歷史綱要,能比他做得更好。在一部書③里,要處理好從公元2世紀到15世紀的整個時期,乃是一樁偉業;但是他卻從來沒有喪失過對他那主題的統一性的目光,或是對它那幾個部分之間所要持的比例的目光。這就要求能掌握一個偉大的整體,這一點是超出大多數人的能力之外的,而且這一點和他所有的缺點相形之下,就把吉本置於歷史學家中的第一流地位。然而光是閱讀偉大的歷史學家的東西是不夠的;許多重要的東西,許多令人高興和愉悅的東西,是只有隨意閱讀傳記和回憶錄才能發現的。教授們一定不可妨礙我們去認識:歷史是充滿了笑柄的,而且最荒誕不經的事情確實是發生著的。我發現從歷史中所得到的最大樂趣,只是出現在我們很好地認識了某個時期之後;因為那時候,每一樁新事實就可以嵌入它在七巧板拼板遊戲中的地位。直到我們對於一位顯赫有名的人物知道了大量詳盡的細節之後,我們才有可能判斷他究竟是不是的確像他表面上看來那麼偉大。有些偉大人物越是加以研究就變得越發偉大,我要提到斯賓諾莎和林肯①作為例子。而另一方面,拿破崙在近距離上,就變成為一副滑稽可笑的形象。在他和約瑟芬②結婚的那天晚上,她的哈巴狗在他上床的時候,咬了他的小腳,或許這並不是他的過錯;然而在許多看來他是處於不利的場合下,全部的罪責都顯然是要由他來負的。在他和塔勒蘭③的許多次爭吵中,有一次他控告他那位外交大臣是個跛子,還有個不忠實的妻子;在他走了之後,塔勒蘭轉向旁觀的人聳了聳肩膀說道:"多可惜,這麼一個偉人居然耍這麼壞的態度。"他和瑪麗·路易絲④的結婚禮是由代理人舉行的,他到法國邊境來迎接她。安排了一次盛大的典禮,包括一次國宴,國宴上所有拿破崙周圍的偉人和貴婦都是要出席的。宴會的時間到了,時間過了,而皇帝和皇后仍然沒有出現。宮內大臣已十分惶惑而失望,最後經過周詳的詢問,他才發現拿破崙為了享受一個皇帝女兒的垂青,等不及要到宴會之後。沙皇亞歷山大⑤採取了自己的辦法,佯裝成一個頭腦簡單的青年而完全欺騙了他。在他和拿破崙表面友誼的**時,亞歷山大寫給他母親說:"誰最後笑,誰就笑得最好。"在這兩個皇帝的通信中,一切的技巧都是在亞歷山大這一邊,而一切的裝腔作勢都是在拿破崙那一邊。可惜,歷史學家未能強調拿破崙滑稽可笑的那些方面,因為拿破崙變成了一種神話、一種傳說,在激勵著人們對軍事征服的讚頌和對軍事超人的崇拜。他對德國人的作用特別惡劣,德國人既讚頌他,而同時又由於他所加之於他們的屈辱而希望復仇。如果他們能嘲笑他,那麼他們的復仇就可能對人類的代價更小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