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蘭・羅素 怎樣閱讀和理解歷史(11)
對教會的考察,自然會提出一個歷史學的新領域,在我看來這個領域一直是研究得太少了;我指的是組織機構的歷史。一個組織有它自己的生命,而且往往是要經歷青年、中年和老年的各個階段的,有似於一個個體生命的各個階段。我相信對於組織的研究可以得出許多有用的、儘管並非一貫正確的概括。存在著有許多不同種類的組織:教會、政黨、教育機構、企業公司、工會,等等。凡是技術進步的時代,組織都在增多,而尤以我們自己的時代為然。一個個人單憑他自己的主動性所能夠做的事情,其數目是越來越少了,而他需要依靠某種組織的事情,則其數目越來越多。如果你是一個平凡的公民,那麼你就會出生在一家醫院裡並受到國家的教育;你要為一個機關工作而謀生;你的報紙、你的收音機、你的電影,都是由富有的公司所提供;如果你要有一所房子,你或許要貸款購房,那不是向一個個人而是向一個組織;當你去世時,保險公司就解除了你的遺孀生活的後顧之憂。作為一個民主國家的自由和獨立的公民和主權人民的一員,你隨時有權在兩個稱為政黨的組織向你所提出的兩個人之間表示你的偏愛--政黨則是共同代表著職業政客們的利益的。作為一個不朽的靈魂,你可以在一個稱為是教會的組織之中去尋求得救,教會若是遵守多少世紀所固定下來的教條的話,或許還擁有財產;如果沒有一個現有的教會能使你滿意,你的鄰居就會帶著疑慮的眼光把你看成是一個怪人,他們的妻子就會躲避你的妻子,而你的事業就會蒙受損失。從搖籃到墳墓,而且甚至於(如果教會說得對的話)在來生,你都是在組織的手裡,組織就決定了可以允許你追求你自己的利益到什麼程度。可是每一個這種組織都有著雙重的目的,一個是公,一個是私。當國家對你進行教育的時候,它就有一個公的目的,即要以有用的知識來裝備你,也有一個私的目的,即要使你願意為腐化的政客們的好處而納稅。你的報紙之存在,公開地是要供給新聞,私下裡則是要把它辦得能增進老闆的利益。你的政黨有一個公開的綱領,它表現得為國為民;但是假如你既不年輕也不天真,你就知道一個政黨如果勝利了,大概就考慮黨綱要為它的目的服務,那就是為了某一個集團的人而不是為了另一個集團的人來弄到公家的錢。至於教會么--噓!別做聲:在這一點上我們可必須劃出一條界線;我要肯定,除了教徒們的永恆幸福而外,沒有一個教會的名人是曾經片刻考慮過任何別的事情的。研究各種組織的歷史表明,出於對它們發展規律的無知,人類有許多最優秀和最偉大分子的種種理想主義的努力,都浪費在被證明了只是有害的方向上。例如,讓我們來看看方濟各傳教團。在全部的歷史上,恐怕很難再找到一個比聖方濟①更可愛的人了,他以一種自發的愛情不僅僅愛全人類,而且愛禽獸、愛太陽、星辰和風;他的德行是那麼自然地流露著,以至於他永遠是幸福的。毫無疑問,他的信仰有點頭腦簡單;他做了一次長途艱險的跋涉去見蘇丹,希望能使蘇丹皈依基督教。但是無論如何,這種企圖比起十字軍的同樣徒勞無功的方法來,要更加無害。他創立了方濟各傳教團,希望能傳布他自己的博愛精神;他相信不應該有任何機會去追求自我,所以他採用了傳統的三大誓:貞潔、貧窮和服從。但他的第一代的繼承者就沉淪於奢糜並反叛了教皇;他的後繼者們變成了教皇黨和皇帝黨歷次野蠻戰爭中的募兵,並且和多明我教派一道主持了異端裁判所那些駭人聽聞的迫害。有一個時期,少數的方濟各派--其中奧康的威廉②幾近於是最後的一個--始終是忠實於他們的創立人的精神的;但是從14世紀以後,恐怕就很難指出有任何好處是人類有負於這個傳教團的存在的了。這一發展之中並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東西;如果聖人具有更多的世俗智慧的話,他也會預見到這一點的。在一個榮譽的名稱的神聖盾牌之下,各種可憎惡的事都是有可能的,那在別的方面又會造成災難性的恥辱。在許多虔誠的日本人的心目中,民族的罪行是可以以佛的名義得到寬恕的。再去談那些數不清的屠殺、迫害和抓巫人,都曾以基督的名義被人認為是神聖的,那就顯得是多餘的了。我們可以再靠攏一下自己的家園,並可以指出林肯的名字在隨著美國南北戰爭之後而來的那段腐化的時代里,是怎樣地成為了保護一夥無恥惡棍的一面盾牌的。所有這些都是陰暗的反思,但是我並不滿足於得出一種懶惰的憤世嫉俗的教誡。正確的教誡乃是,對各種組織的演化進行研究,應該是著眼於怎樣才能避免我們正在考慮的這些災害。某些組織在完成它們原來的目標時,在很長的時間裡取得了成功;另有一些卻很快地就失敗了。英國皇家學會(RoyalSociety)是為了促進科學而在16世紀成立的,從那時候以來,在它的會員之中一直包括有英國科學界最優秀的人士。而另一方面,美國皇家學院(RoyalAcademy)卻以未能識別最優秀的畫家而聲名狼藉。與此相似的是,在法國Institut[法蘭西學會]很恰當地識別了科學的才能,而法蘭西學院卻排斥了大多數最優秀的文學界人士。那原因當然是,科學的才智要比文學藝術的才智更加毋庸置疑。但是聖潔性卻要比藝術的才能更加難於識別,因為歷代的偽善者已經完善了保護性的模擬的技巧。因此,一個組織假如只有當它的領袖是聖人的時候才能夠做好事,那就可以肯定,不久以後它就要開始作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