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和
由詩人唐曉渡、楊煉、芒克等人成立的「倖存者俱樂部」經過一年多的運行,在北京已有些名氣,海子作為俱樂部的一員,定期大老遠跑去,參加作品討論會。有一次,大夥對他的幾部長詩作了嚴厲批評,他辯駁不了眾舌,只好抱著他的詩稿痛苦地回到昌平。海子是個小字輩,沒有多少人會接受他。那些所謂的詩人甚至可以隨便嘲笑他,也是在這次會上,他自己寫的一個疊聲(接連不斷地重複詩句,可以唱出來———形同唱詩班那樣歌唱)詩歌被那些人狠狠奚落了幾番,裡面有句詩「蒙古人騎著高頭大馬飛過天空」,一個圈內詩評家借著此句諷刺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搞什麼,只曉得你一直在說『蒙古人騎著高頭大馬飛過天空』。」引起鬨堂大笑。海子被弄得狼狽不堪,他抱著他的命根子失魂落魄了好幾天。9月底,海子的《太陽·弒》進入了收尾期。燎原先生在《撲向太陽之豹》一書中介紹了此詩篇的基本情節。「以暴君統治保持自己王位的巴比侖國王因為惟一的王子自小失蹤,所以在其垂暮之年決定以在全國舉行一次詩歌大賽的方式,選拔自己王位的繼承者。這是巴比侖國歷史上歷任國王中少有的慷慨,也是少有的殘忍之舉。因為王位只有一個,而所有的競爭失敗者都無一例外地被處死,這也就意味著這個唯一的王位必然以無數參賽詩人的人頭為代價。」「大賽開始若干時日以來,一批批競選失敗的詩人:鉞形無名人、小瞎子、稻草人、流浪漢、縱火犯、酒鬼……在國會元老充當裁判官端坐其上,兩側盔甲兵士布列,類似宗教**會氣氛的主席台上,一個個先後被五花大綁地押送而過,前往刑場處死。繼而就剩下了來自西邊沙漠草原之國,懷有秘密使命的猛獸、青草、吉卜賽,以及前來尋找妻子的劍(寶劍)這樣四位青年詩人。」「劍與這三位青年是患難兄弟。他的妻子紅實際上是巴比侖國王的公主,當年在沙漠草原之國時,吉卜賽愛上了紅,而紅卻愛上了劍,並且結婚。此後紅鬼使神差地離開劍,來到巴比侖國,並且神經錯亂。」「而現今這個在位的巴比侖國王,當年又是由魔王、天王(他在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名叫洪秀全)、血王、乞丐王、霸王(在另一個地點名叫項羽)、闖王(他在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叫李自成)和無名國王等十三位行幫霸主結拜的『十三反王』中的老八。當年的十三反王天不怕,地不怕,以十數年間『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推翻了一個有幾千年歷史的老王朝,從此奪得天下,並推薦老八為其新的王朝———巴比侖國國王。」「登上國王王座的這位老八,又是一個懷有宇宙大國之夢的充滿野心的詩人政治家。為了揚名萬世,他不顧十二兄弟和天下百姓的勸告而橫徵暴斂,決意要修造一座巨大無比的太陽神神廟。神廟終於修成,而百姓們也死了將近一半。於是,曾是其把兄弟的十二反王重新起來造反,但不幸全部被獲處死,只有最小的第十三反王在眾兄弟的掩護中皮肉不傷地安全逃脫,在西邊建立了一個新的沙漠草原王國,在逃離之前,他偷走了巴比倫王的嬰兒———劍。」「第十三反王不但是眾反王中最年青最勇敢的一個,還是世紀交替之際最偉大的詩人。青草、劍等四位青年乃至包括公主紅都是受他的影響熏陶而成為詩人的。青草等三位青年此番來巴比侖的一個秘密使命,就是受他的指派殺死巴比侖王以復宿仇的。」「……只剩下了來自外邦的這四位青年詩人開始殘酷的詩歌/王位角逐。猛獸因不忍兄弟間的互相殘殺首先用火槍自殺。接著是青草失敗斃命。當作為最後的勝利者吉卜賽上場時,他的精神已幾近被摧毀。現在,他離實現自己的使命只有一步之遙。當裁判官大祭司宣布了他繼承王位的資格,他從國王手中接過象徵王位的劍后,立時毫不猶豫地將它刺入巴比侖國王。」「然而,吉卜賽刺死的卻是他當年深愛過的紅!精神錯亂的紅由於意識被操縱而裝扮成巴比侖王,而老謀深算的巴比侖王則裝扮成了大祭司。中了狡計的吉卜賽愧憤難當執劍自裁。」「紅在臨死前神志恢復,認出了裝扮大祭司的國王,並讓其找來劍作最後的告別。而本是前來尋妻的寶劍此時無可迴避地躋身於這場血腥殘殺之末最終的復仇。」「兩個最關鍵的人物終於直面相對。此時已沒有詩歌而只有復仇。嘈雜模糊的舞台使兩人的對話如在山腹中只能聽見片言隻語。劍向老邁狡詐的國王怒而興師問罪:你殺了我兩個兒童般純潔的兄弟,又殺了我的妻子,我現在就要擰斷你的脖子去喂狗……」「但年青、銳利、血氣方剛的劍根本不會想到,整個事態都是完全按著國王的設計進行的。此時已喝下毒藥,只有一個時辰可活的國王臨終道出了事情的真相:紅是我的女兒,你是我的兒子。你自小失蹤,紅長大后就出門尋找哥哥,沒想到遇見了你,愛上了你,與你結了婚。後來有人告訴了她,她就離開你回到家鄉,從此就發了瘋……我只想把王位傳給你,如果我不殺死他們……我幹了一切為你可乾的事,給你留下這鐵打的江山和黃金的土地……這最終的真相同時將劍置於罪惡的境地,也使劍意識到他與國王兩人生命的骯髒:黑暗的今夜是你我的日子,明天的巴比侖河上又將湧起朝霞的大浪。我的兄弟和愛人又會復活在他們之間。在曙光中,只有骯髒的你我不會復活。」「接著,已經成為王子的劍斥退廷臣走出王宮,在開滿野花的道路上一陣狂奔之後拔劍自刎。……」這便是《太陽·弒》情節的概括。這部詩篇也是海子《太陽·七部書》中最被西川先生看好的一部,它的寫作體系完整、嚴密,滲透了海子的自我感情,這種感情猶如一座活火山,它潛藏著爆發的危機,一旦爆發,首先被燒傷的將是海子,其實海子已經清楚地知曉他在什麼一種危險的邊緣。只是他的寫作意識已經陷入了複雜的「天境」中,這不是一般人能夠自拔得了的事,除非他失去思想,失去記憶和精神的存在。在中國人傳統的思想里,這種血緣上的「**」是要遭到報應的,這種題材即便有人想起,也很少發生在文字作品里。要膽識!也需要像海子這樣的天才的語言建築師去搭建舞台,設計場景。這部悲劇是他走向生命終結的一個序曲。駱一禾在評價這部詩篇時說:「《弒》是一部儀式劇或命運悲劇文體的作品,舞台是全部血紅的空間,間或楔入漆黑的空間,宛如生命四周宿命的秘穴。在這個空間里活動的人物恍如幻象置身於血海內部,對話中不時響起鼓、鈸、法號和震蕩器的雷鳴。這個空間的精神壓力具有恐怖效果。本世紀另一個極端例子是阿爾貝·加繆,使用過全黑色劇場設計,從色調上說,血紅比黑更暗,因為它處於壓力中寫下的人物道白卻有著猛烈賓士的速度。這種危險的速度,也是太陽神之子的詩歌中的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