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十八章(4)
夜深人靜的院子里,隱約傳來嘩哧嘩哧的單調而有節奏的聲音。夏平和平平各坐在一張桌子前,各忙各的事。「二姐,你怎麼還不睡?」「我把家裡的賬整一整,明天好交給你。你怎麼也不睡,幹什麼呢?」「我?……我收拾整理一下最近的信件。」兩個人背對背說完,又都各干各的事了。黃平平拉開三屜桌左邊的兩個抽屜,把幾封信紙展開與信封訂在一起的讀者來信放了進去。這兩抽屜里的信都是這樣訂好,一封封像稿子一樣摞在一起的。現在抽屜里已滿騰騰地快放不下了。這些信件記錄著她作為一個記者的影響。她經常揭露一些有轟動性的嚴重時弊,披露一些有轟動性的獨家新聞。她在全國已經小有名氣,從南到北有不少崇拜者。這不是,這封信的抬頭就是「我們由衷敬佩的黃記者」。她眼裡漾出微笑,拿出一支香煙,點著,噴出一縷輕煙。「平平,你怎麼又抽煙?」夏平在背後問道。「工作需要。」「這算什麼需要啊?」「社交的風度。」她喜歡偶爾抽一支煙,特別是在引人注目時。她對一天的事情又做了簡要記錄。凡屬於她的機密,便穿插著使用速記符號,英文,日文,漢語拼音等,以免筆記本一旦丟落時「失密」。她又為自己的詭秘暗自笑了。別人都以為她是個單純至極的人。她朝後甩動了一下頭髮,收住恍惚的目光,把筆記本迅速合上,放進抽屜,然後胸口抵在桌子上略想了想。她又從口袋裡拿出兩封信,拉開右邊的一個抽屜。這個抽屜里也放滿了信。但這裡的每封信,信紙都還在信封里,一封封像卡片一樣緊緊豎碼著。她把手裡的兩封信插到了最外面。這一抽屜信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力量的表現。都是男人寫給她的情書。她的手輕輕撥拉過這幾百封信,像是翻一本極厚的大書,心中漾起一種甜美的情緒,像蔗糖水一樣溶化著她的臟腑。她凝視著眼前恍然微笑了。檯燈光在她眼前幻化成一片光怪陸離的世界。一個個男人朝她走來。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笑貌在飄忽不定地閃動著,他們的不同氣息也在飄忽不定地「疊印」著撲來……她心不在焉地翻開一個小本,這裡面記著這些來信者的姓名、地址和簡單情況。這也是供她調遣的一批社會關係。她不會答應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但她卻和他們中不少人都保持著親密的朋友關係。男人都願意和年輕漂亮的女人交朋友,而且有不少還都想在女人身上得一手的。她能善意地理解和回報他們的感情,她能自然而絕不傷害對方地把這種感情轉化為一種適度的友誼。這是一種不太純的、帶點曖昧和微妙的友誼,然而也是更深、更有力的友誼。和她保持這種友誼的男人,哪個不受她「指揮」呢?他們都心甘情願地幫她忙,為她效勞。這個世界上,男人是比女人有力量。但是,聰明的女人卻比男人更有力量。因為她能調動不止一個男人。她眼裡繼續漾出著凝視的微笑。幾個男人競相朝她走來,他們的氣息很強烈……她對自己真正喜歡的男人,並不完全拒絕擁抱和親吻,她能夠掌握住界限。在感情強烈衝動的極個別情況下,她也有過更越軌的行為。女人們為什麼要那麼傻呢?為什麼要當生活的奴隸呢?還有比當一個現代女人更容易、更有意思的嗎?她想到了身後的夏平,瘦弱枯槁,成天毫無生氣地生活,身體和精神都快乾巴了。她生出一種憐憫,同時又為這樣憐憫姐姐而感到不安。因為憐憫是一種優越者的感情。「二姐,你就不能改變一下你的生活?」她說。「改變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夏平才回了一句。「你首先應該改變你的觀念。二姐,你現在在生活面前,在男人面前都缺乏自信,太自卑。其實你哪一點比人差?論文化程度,你現在有大學文憑,論……」黃平平不停地說著。背後沉默著沒有反應。「二姐,你怎麼了?」黃平平停住問。依然沉默著沒有回答。平平轉過頭,見夏平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似乎在注視著面前一件東西。她站起來,慢慢走到夏平身後。夏平把面前的一個日記本合住了。「二姐,你看什麼呢?」「沒看什麼。」吧嗒,一滴眼淚落到日記本封皮上。「二姐,我看看。」平平伸過手去。「不。」夏平堅決地搪開她的手。夜深人靜的院子里,隱約傳來嘩哧嘩哧的單調而有節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