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二十一章(2)
顧曉鷹在燈火通明的北京站背景上閃現出來,那張令人憎惡的臉。小莉那目光尖刻的眼睛在後面時隱時現著。可惡,滾開。她不要想他們。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又讓她想到小莉那冰冷的目光。小莉在追李向南。李向南對她呢?小莉年輕漂亮(承認這一點,林虹感到一種深刻的嫉恨),又是省委書記的女兒,還會寫小說,不是很優越嗎?不,她不要想這些。她閉上眼,想使思路集中一些。視覺休息了,聽覺越發敏銳起來。聽覺展開了一個聲音的世界。外間屋范書鴻的鼾聲竟然這樣響,剛才幾乎沒注意。她不關心這鼾聲。此刻,她雖然閉著眼,但眼前卻浮現出外間屋黑暗朦朧的情景。范丹林睡著了嗎?這一下翻身的聲音好像就是他的。年輕人翻身的聲音和老年人不一樣。想到踏進這個家與范丹林剛見面時的情景,范丹林那樣笑著看她,她臉上又漾出一絲微笑。那微笑既是面對眼前浮現的范丹林的,想象中的;又是對著自己的,笑自己此時的心理感覺。女人見到男人,特別是年輕的女人見到年輕的男人,常會感覺愉快的。她是女人,她還年輕,而且現在獨居。她不應該再結婚嗎?不,她不願想這些。范丹林大概還不知道她結過婚吧?如果他知道了,又會怎樣看她呢?這個問號把她的那點愉快打碎了。眼前如水紋晃動。她在北京站鬧鬧嚷嚷的人海中走著,她在擁擠不堪的電車中顛簸著,很多男人的眼睛在注視她。她知道自己漂亮,在男人眼裡有魅力。或許,這裡有的男子已對她生出愛慕。然而,他們知道她的恥辱經歷嗎?一個英俊的大學生,在一片閃動的幻象中迎面走來,她認識又不認識,帶著那樣誠懇的表情向她表達愛情,臉紅著,激動而困難地訴說著什麼。可不一會兒,他聽到了她的自述。他吃驚地睜大眼,目光閃爍地左右躲避著,陷入極大的難堪,為他剛才的熱烈表達難堪,為他現在的尷尬處境難堪。他低著頭走了……不,她不要這樣的幻覺浮現。她還是要集中自己的思路。又是范書鴻的鼾聲。這鼾聲一旦注意到了,就使人難以忍受。不要聽見它。人的感官可以有選擇性,對於不想聽到的聲音是可以「忽略」、轉移的。蟋蟀在房間的什麼地方叫著。聽著它的叫聲,眼前浮現出房間里很具體的立體圖景,每一件傢具的位置。手錶在枕下嘀嘀答答走著,一秒一秒消逝著。六十秒為一分,六十分為一小時,二十四小時為一天。人的一生不過兩萬多天。短暫的人生。誰會想到生命在晝夜不舍地流逝呢?自己二十八歲了。二十歲,對於女性是浪漫的年齡,三十歲,對於女性則是現實、冷峻的年齡。女人一過二十五歲,哪個不感到前面三十歲這個界限越來越近的壓力呢?三十歲再找不著自己的生活,一個女人就完了。她二十八歲,只有最後一點殘存的青春了……遠遠的,好像在大地的邊際傳來隱隱的火車長鳴。那聲音蒼涼虛渺,使人想到星空下燕幽大地的廣袤無邊,還使人想到火車在暗夜中閃爍著一兩點寥落燈光的開闊田野上賓士,油然生出一種茫無歸宿的悵惘——……無邊的曠寂的黑夜。火車在一個只有兩三間小房的偏僻小站臨時停車。廣漠的幾乎沒有一星燈光的荒涼曠野。過了一會兒,對面又慢慢停下一輛迎面馳來的客車。一方明亮溫暖的車窗,一對年輕夫婦在含笑相視而語,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在吃蘋果。林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幸福的家庭。隔著車窗,小男孩也看見了林虹,小手貼著窗玻璃朝她招了招,她也沖他笑笑。孩子的父母也轉臉沖林虹笑笑。極親切、極友好的微笑。在如此廣漠的黑夜,看到這樣一個幸福的家庭,使你感到人間之友愛,人情之溫暖,感到和諧家庭之幸福。林虹心中漾起一種感動而又悵惘難言的滋味。她感到自己的心潮濕得如被清純柔和的水浸透了一樣。她願意愛世界上每一個人。兩列火車反方向飛馳著分離了。又是單調而有節奏的顛簸聲。她緊貼著車窗,眼前一直隱隱閃現著那一方明亮溫暖的車窗……她的思路怎麼又散亂了?聲音的世界也引起她各種聯想。她不要去聽聲音,寂靜的夜並不絕對寂靜。可是,她不能捂上耳朵。她想到了和尚坐禪:耳聽八方,什麼都聽見,什麼又都沒聽見。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世界,混混沌沌,沒有一個興奮點,聲音世界便「不存在」了。她使自己的聽覺混沌起來,一切聲音都在混沌中若有若無地「不存在」了。她使自己閉著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中去注視腦海中的思考點。她剛才想什麼來的?尋找新的住處?考慮今後的生活?調動?……不,這似乎都不是她要開始的思考點。她的目光把自己整個腦顱腔內都看了一遍,更確切的感覺是「想」了一遍。她想什麼來的?又是身體往上飄的感覺,像失重一樣,鋼絲床變成一片雲。臀部最沉,還有著對床的實在感覺。她抓住這個感覺,又使自己身體恢復重量,慢慢落下來。清醒而寧靜。視覺關閉了,聽覺麻痹了,嗅覺異常敏銳起來。怪不得聾盲人嗅覺發達。她分明感到了房間里空氣的溫濕度,感到了房間里交融著各種氣味。陳年書籍的氣味,融融的,濕悶的。范丹妮呼出的氣息。吳鳳珠的氣息。自己的氣息。范丹妮的身體還散發著混有一絲悠悠的類似檀香型香水的汗氣味,這汗氣味熱而強烈,一縷縷的,織成細股,在嗅覺的世界中清楚地顯示出范丹妮的全部特徵。三十六七歲的女性,瘦削單薄的身軀,恥辱痛苦的經歷,旋風般的及時行樂,帶點歇斯底里的性格,是這樣一個女人才有的汗味。她那雙皮涼鞋也散發著被她的汗水浸濡過、被一天的柏油路燙烤過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