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的故鄉現在燈火初明(2)
如上所述,井上先生在《孔子》里把故事的中心舞台設在楚國為收容蔡國遺民而修建的新城負函。井上先生筆下的孔子在負函會見葉公時,說了一句顯然是讚頌之辭:「近者悅,遠者來。」而且在負函聽到本想投靠的楚昭王病故時,說出那句名言:「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據《孔子世家》記載,這是孔子在陳國流浪時說的話。但由於包含著重要的思想,在書中引用兩次。以「索耳克氏疫苗」使全世界的孩子免除難以忍受的痛苦的索耳克博士異常激動地對他的法國哲學家朋友說:聽說在中國,危機與機會相結合。我在這位哲學家的回憶錄中看到這句話。孔子帶著他的弟子們歷經苦難,長途跋涉,來到異國他鄉負函。這種流浪無疑是「危機」的積累,終於到達有機會把自己的弟子推薦給國王的最近距離,但是由於楚昭王的去世,孔子決定回到故鄉去。時光流逝,書中的講述人——當年跟隨孔子流浪的年輕人,現在已是老人,重訪負函。他講述的這次旅行可以說構成小說《孔子》的頂峰。後半部的小說從這個部分才真正開始。井上先生勢如破竹,故事發展起伏跌宕,顯示著他天才的創作才華。值得注意的是,井上先生的語言藝術在彷彿同樣的人物形象的反覆敘述里製造著微妙的差異。老人在負函看到村莊燈火初明的景象,不禁感慨萬端:「負函,這座神奇的城市,是孔子及其弟子的心靈故鄉,是孔子精神的寄託之地。現在回憶起來,依然一往情深。我獨自佇立在黑暗的原野上,深情地凝視著燈火閃爍的負函,心潮澎湃。」旅行結束回到住所以後,老人發出同樣的感想:啊,我的故鄉現在燈火初明。但是,我立刻意識到,這兒不是我的故鄉,我既不在這兒出生,也不在這兒成長。不過,說故鄉也可以。因為對於我來說,除了這裡,沒有一個能稱為故鄉的地方。旅行之後,老人和講述孔子之會的人們繼續談論先師的為人及其思想。他所彙報的負函之行的中心思想是:「啊,我的故鄉現在燈火初明。」這種寧靜情緒的享受不能被這個地球上的人奪走。於是,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晚年的孔子對這前所未有的亂世是怎麼想的?帶著什麼樣的思想去世?他如何認識人的未來?老人回答說:我想像孔子的心情:至今尚無瑞兆表明將有聖明天子降於斯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聖明天子身上的孔子,看到沒有任何指望,於是「難矣哉」,「吾已矣夫」。老人講述葵丘會議決定不以黃河之水用於戰爭,回顧許許多多的國家相繼滅亡。這時,大雨滂沱。小說《孔子》以老人的這段話作為結尾:暴雨!驚雷!閃電!讓「迅雷烈風」澆打腦袋、洗滌心靈。我們就這樣坐著,凝心靜氣,肅然傾聽這天地的聲音,虛心坦懷地等待天地息怒,恢復平靜。井上先生曾寫過一首散文詩《迅雷烈風》。小說里的這個場面表現出詩歌的形象。井上先生的小說始於詩歌,以超群絕倫的敘述才華推動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在結束的時候,如夢幻般重新出現先前的形象,喚回詩歌,形成首尾鮮明的對照呼應。井上靖先生既是詩人也是罕見的講故事高手,他的最後一部作品《孔子》可以說是首尾一貫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