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天Quarantine(一)6
古義人下榻的高等研究所的公寓,據說是革命前盛行在柏林建別墅時,俄國富豪們蓋的奢華建築。門廳裝飾有羅馬風格的壁畫,正對面二層樓上的圓柱直通天花板。古義人住在三樓,從窗戶里能看見下面的湖。聖誕節休假后,緊接著是千年之交,從通宵焰火的除夕到新年過後,大學再度開學時,古義人往返都坐汽車了。從常去買食品和葡萄酒的哈根布拉茨坐車到柯尼西斯特拉塞,在繁華商業街庫達姆站之前的拉特那烏布拉茨換車,一共不到三十分鐘的路程。柏林常常夜間下雪,白天就停了。到了早上湖面冰雪覆蓋,公路上也凍了一層冰,天氣陰沉,但並不妨礙交通。一天下午,古義人上完課,結束了屬於工作時間的答疑,離開學校時天色已十分昏暗了。這時聽見一個日本女人在叫他,聲音有些耳熟。沿著積雪中的一條小路,從後面跟上來的女人,裹著長及腳踝的大衣,給人感覺與眾不同,古義人立刻想起了剛來這裡時跟他說過Madchenfuralles的那個女人以及含著"袖珍口琴"似的嘴唇輪廓。"請允許我在您回公寓時和您一同乘車。儘管我也說不準利用這段時間能談點什麼。"然後,她不等古義人回答就貼近古義人身邊,一邊走一邊威脅似的,又彷彿過分親密似的說起來。"您怎麼沒有使用Madchenfuralles之類的詞語呀?我給您打了好幾次電話,還請辦公室把電話給轉到公寓去,可是一直沒人接。"在東京的生活中,古義人從未遇到過如此強行和自己同行,並且說個不停的人。從位於住宅區的柏林大學的教室到汽車站大約需要十分鐘左右,沿著乾涸的池塘形成的公園走下斜坡,再走上斜坡的這段路,古義人其實很少自己一個人走。且不說答疑的學生,那些聽講的日本僑民和給台北發稿的青年記者之類的人都會和他一起走,而自己只要克服了本能的拒絕反應,也覺得這樣邊走邊談挺有意義。和古義人並肩走的女人,豎起大衣領子,邁著大步,和座談會那天晚上的那個上了年紀的憂鬱疲憊的日本女人判若兩人,給人以在柏林街頭隨處可見的,充滿活力的以自我為中心的當地女性的印象。她所談的內容本身就具有與其裝束和步伐相吻合的攻擊性。"有人常說,是一個我認識了很長時間的德國人說的,他說日本人愛說過於個人性的事,就連作家和電影導演的講演也不例外。我曾經懷疑是否確有其事,聽了先生的講座我才相信了。連您這樣的作家都常常談及個人的事。""正如你所聽到的那樣,我的英語發音不準確,不容易聽懂,所以我一直把在美國大學講課的講稿複印給學生。上課時,一邊念講稿一邊註解式地講課。由於講稿是特別生硬的文體,所以為了使講座顯得柔和親切便講了一些個人的事。""您今天的講義是在斯德哥爾摩發表的講演稿吧?它本身就基於個人的回憶吧。從有殘障的阿光的音樂入手,來尋求普遍性的創作宗旨的確令人感動,不過有的德國人覺得講演過於個人化了。""你說得對。"柏林冬季特有的寒風颳了過來。古義人儘管位於缽狀斜坡底部的旋風中心,但是講了兩個小時不流暢的外國語后的燥熱頭腦和冰冷的身體之間的落差,使他感覺自己懸在半空中。對方似乎也有所察覺,便隨意換了個話題。"那邊的高處積了好多雪,沒有人走……您看見下面有個女人在遛狗吧?看見和女人一起的男人坐著的那個圓石頭了吧?那塊石頭據說是被挪威附近的冰河擠出來,滾到這兒來的。""那個圓石頭是從挪威滾過來的?""我也沒說只滾過來一塊石頭呀。"女人反駁道。走上電車軌道上面的過街橋,古義人瞄見遠遠駛來一輛高大的公共汽車,可是又不好立即拋下這女人去追車。在下班后的下午四點前後,這條線路的車是一個小時三趟左右。古義人做好了精神準備來應付等下趟車這段時間中的談話。女人轉入了正題。"我是為了再次向您致意才來的。這回請您不要再丟失了(女人將名片遞到古義人的胸前說道,彷彿看透了對方不情願接受似的,直到古義人接住名片,還拿了一會兒才鬆手)。想必您從吾良先生口中已經聽說了我原來的姓了。我現在的姓是和我現在的丈夫的姓合成的。他來自聯邦德國,從事東柏林地區的再開發工作,也就是不動產方面的實業家吧。不過,他對於文化事業有著充分的理解,從不干涉我的工作。"我的工作中最為重要的,正在進行中的事,想必您也聽吾良先生談過吧?就是將吾良先生的劇本請朱連道爾導演以後的新一代導演中最優秀的導演拍攝的計劃。誰想到,吾良先生竟發生了那樣令人痛心的事。正如我跟您說過的那樣,那是Madchenfuralles的復仇。吾良先生為這些麻煩事而苦惱。但是吾良先生是非常重視這個工作的,他說過,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會影響到他和我一起做這個工作,這說明,萬一發生什麼情況,他希望我代他完成這項工作。我們之間的通信和傳真都可以證明他有這個想法。"與此相關的是請先生見一個人。這位先生就是比剛才提到的朱連道爾還早一代的著名導演,相當於新電影導演們的師傅輩。現在已不再從事電影工作了,主要致力於哲學著述。同時,為一些健康的電視台製作長時間的節目。他說無論如何要在這個節目中採訪先生一個小時左右。"下個星期日的上午,先生應該有空,剛才我已經聽日本學科的副教授說了。那位先生還同意擔任翻譯。您看可以嗎?"是嗎,太謝謝了。到了那天,那位先生開車到公寓來接您,直接去採訪會場。地點在波茨坦廣場上有名的飯店。下周開幕的柏林電影節……說起來也有吾良先生的作品參展吧,真讓人懷念哪……採訪是在主會場,剛才介紹過的那位導演要我們使用那個大廳來拍攝採訪。"日本的電影代表還沒到柏林呢,不然就能給您介紹一些有名的人物了,真遺憾。聽說先生由於和吾良先生的關係,反而和電影界的人很疏遠。"古義人站在立柱上寫有H標記的站牌下面,任憑冷風的吹打--聽說那邊還有個很大的公園,古義人沒有去過,公園裡有醫學部和有名的馬克斯·弗朗克研究所--漸漸地他已經放棄了對婦人講話的抵觸,傾聽起了名片上寫的ItsukoAzumaB?me夫人的夾槍帶刺的宏論。古義人不記得這位東貝姆夫人說的,德國導演根據吾良的劇本拍攝電影這回事。但是,本性柔弱的吾良怎麼會有氣力反駁此人的雄辯呢?尤其是和此人的女兒又有某種關係,就更不好辦了,如果真有其事的話,就……他只聽吾良生前說起把在美國獲得成功的電影的收益存放在洛杉磯,用當地的演員和創作班子拍攝新片。如此推論,怎麼能說吾良沒有考慮過在僅次於美國的,動員了更多觀眾的德國也推行同樣的計劃呢?另外,這還是三年前柏林之行剛回國后的事。吾良曾經說過要將德國年輕的電影研究者翻譯成《DerstummeSchrei》的長篇小說解體,再作為實驗性的影片重新結構的計劃。當時,吾良還問過他是否願意放棄電影版權,讓研究者們去自由發揮。這是難得一聚的吾良和千樫、古義人以及各自家庭的第二代,在六本木吃飯那天晚上談起的。古義人只有聽的份兒,千樫則不滿地說,不但不給電影本版權費,還隨意將作品解體,這樣的話,小說家也太吃虧了。吾良無言以對,只得沉默。當時,古義人就覺得這個建議不像是吾良自己想出來的。在傍晚陰鬱的天空下,上層也坐著乘客的雙層大巴像輪船似的搖晃著移動過來--時間剛過四點,古義人卻總這樣感覺--古義人說完道別的話,女人那蓬鬆的黑髮包裹的小臉上露出了尷尬的表情,似乎古義人做了什麼粗暴的事一樣。"我並不是要跟著先生回住處。這輛車開往波茨坦廣場,您不知道嗎?如果我也對先生做出Madcenfuralles的事,您怎麼辦哪?"東貝姆夫人利落地上了車,登上了通向上層的彎曲樓梯。古義人不由自主地跟著爬上去,並排坐在了最前排右邊的座位上。這時,夫人以有分量的沉默代替了等車時的雄辯,古義人更覺不便搭話,將目光轉向了漸漸熱鬧起來的庫達姆商店街。汽車到了拉特那烏布拉茨,古義人向東貝姆夫人點了點頭,下到了一層。夫人威嚴地不停地點著和年齡相比黑得不協調的腦袋,古義人看見在她的嘴唇四周明顯地出現了含著微型口琴般的兩條直線。古義人穿過寬闊的馬路,朝著要換車的車站一邊走一邊抬頭望著黑沉沉的天空,視線再度落在腳邊。"原來如此啊!"古義人嘆息般自言自語著(在外國的生活使他恢復了這一習慣)。但是周刊上登的那張姑娘的照片是這樣的嗎?據說那張照片是姑娘和在那個出版社工作的男友一起搞的惡作劇,神情憂鬱的吾良坐在一旁。如果那個姑娘的嘴唇四周也長著像母親一樣的平行線的話,給她起了"微型口琴"綽號的吾良,在對於女人的觀察上,確實使我望塵莫及!這種能力使他無法避開與女性的糾葛,這也正是吾良之為吾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