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你這脆弱的東西2
由製片人樽君公布的吾良的遺書有兩種,一種是用打字機或更多功能的、古義人無法判斷的其他機器列印出來的。此外,古義人還看到了另一種遺書,即這裡的"在各個方面我都垮掉了"這麼一句,古義人自從那件事發生后,時常回想起這句話。這句話作為吾良的自我批評,實在令人費解。吾良從美少年時代開始,直到五十多歲,只是頭髮稀少了些,仍不失為一位美丈夫--他深諳如何使自己具備適合各個年齡段的翩翩風度,在外人眼裡絲毫看不出吾良已經垮掉了的任何跡象。如果勉強說他顯露過這種跡象的話,也只有一次。那還是古義人單身生活時閑工夫太多,才好容易想起來的。在一組時間較晚的,以提供文化性信息為主旨的電視節目中,當演員時的吾良擔任了其中一個角色。去歐洲留學時間不長,但在巴黎社交圈中已有不少熟人的某作曲家也參加了這個節目。作曲家身著在巴黎訂做的晚禮服,吾良則穿著自己設計的,讓裁縫店縫製的長上衣--黑色綢緞上一層朦朧艷麗的胭脂色--給節目演播室增色不少。兩人對談了一會兒,其間他們喝了香檳,這時又有一個也穿著晚禮服的小說家,拿著香檳酒杯加入了談話。對於歐洲文化和風俗,特別是美食有著一家之言的小說家雖然非常健談,但根據古義人對他的了解,他是個性格與表面完全不同,為沒受到與自己的才能和見識相等的對待--其口頭語是等身大的--而憤憤不平的乖戾的人。沒過多久,談話便陷入了僵局。與作曲家及電影演員談論歐洲,無法表現出自己與眾不同的風度,使得小說家不滿以至焦躁起來。著名的節目主持人面露難色。大概是為了補救吧,插入了歐洲特寫等照片,中間有一段與歷史學家及人類文化學家對話的場景。於是,作曲家、小說家和吾良又出現在屏幕上了。這時吾良好像有些喝醉了,臉色十分疲倦。談及對於日本電影界缺乏理解的話題,他像女人似的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上身搖搖晃晃,腦袋快仰到椅子背上了。古義人實在看不下去,關了電視。後來古義人才知道,那段時期吾良正為了和勝子離婚一事而苦惱……然而吾良顯露出這種頹唐的狀態是絕無僅有的。吾良受到了黑幫的襲擊,九死一生,身上有好幾處傷口,經過急救后被擔架抬到病房的情景被攝像機拍了下來。即使這樣,吾良也沒有畏縮,並且還相當的樂觀。這是去了美國的古義人偶然--千樫在什麼地方寫過,丈夫不在,可以自由地去看望哥哥--在洛杉磯的電視新聞中,不是給日本人看的有線電視,而是從七點開始向全國播放的CBC中看到的。回國之後,他看到了以男色語言進行時事評論而走紅的雙胞胎演員之一者懷疑"那是故意做戲"的談話報道。為了確認這個報道,他又特意看了在面向女性的電視節目中出現的這個男人,被此人內心滲出的荒涼凄慘的東西震懾住了。想到吾良一直在和這類殘忍的鬥士為伍的世界中工作,不禁為之心痛,這心痛變成了對剛才那句話的憤怒。且不說在這樣的"行業"里,即使受到黑幫的襲擊之後,直到審理過程中的吾良一直是昂首挺胸,毫無畏葸之態的。在為田龜錄音剩餘的錄音帶中,吾良讚揚了古義人年輕時寫的《人,你這脆弱的東西》這部長篇隨筆。這是對古義人那種與脆弱畏縮相對抗,不脆弱,不畏縮,一旦脆弱就重新振作的生活方式指向的評價。古義人把這一段和吾良在遺書中說的"我都垮掉了"那句意想不到的自我評價對比著聽了很多遍。這是先寄來的三十盒錄音帶里的一段,剛開始田龜對話時就聽過了,從吾良的談話內容可以察知,這是他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集中思考後有著衝勁和力量的發言。吾良直接談到了阿光。"你發表了《人,你這脆弱的東西》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我要把它拍成電影。我也對你講過這個想法吧?你聽了一聲不吭,我記得很清楚。在咱們國家,當然更多的是在外國的機場看到貼有'Fragile'的行李時,我就想像將它貼在自己的背上會怎麼樣。我知道你是從這一經驗出發的。我要反駁的是,所謂脆弱的東西其實正是人類一般的屬性。你這傢伙也變成博愛主義者了,我甚至從中感受到了古義人本來不接受的通俗性。"由此我想到,在電影中先將人的脆弱,易受傷害這一點通過人體的細部不厭其煩地展示給觀眾,在此基礎上來構思如何拍攝出以身體的強健成為不死之身的主人公的故事。或者叫做物質化時代的《猛男勞埃德》吧……"不用說,從電影的草創期開始,這種文藝形式就一直在表現不脆弱的人。在觀看這些英雄的時候,觀眾忘記了自己是脆弱的東西。這就起到了單純的感情凈化的作用。被不死之身的英雄一個接一個地砍死的眾多配角確實是脆弱的東西。但是他們不過是影像的記號而已。例如,不會強調一個演配角的人被殺死的痛苦,配角不會被充滿同情地表現出來。如果這麼做了,超人英雄和配角的作用就完全顛倒過來了。試想一下,一方面表現瀟洒地將手槍轉了幾圈,塞進槍套的英雄,另一方面表現你那些所謂暴露著被'異化'的傷口的配角的情景吧。"我對你那本書的感受就是這樣的,不過,你把《人,你這脆弱的東西》推進到了和使自己寫出這本小說的阿光君共生的自己的人生之流中去了。於是,你終於修復了作為脆弱的東西出生的阿光君。把他修理成了雖有殘障,卻可以獨立行動的人了。和阿光君一起聽音樂時我非常感慨,竟然有對音樂理解得如此深刻的年輕人。而且,他作出了我根本作不出來的由美妙和弦與旋律構成的樂曲!你這樣改造了實際上很脆弱的阿光君。當然,這其中也有千樫的辛苦。我打心眼裡欽佩你們。阿光出生的時候,我去了醫院,我為千樫黯淡的未來而哀嘆,這和為你哀嘆是不同的。你關於人,你這脆弱的東西的這一認識,由於使阿光與你同在而免去了感傷的通俗性。我相信你在寫《人,你這脆弱的東西》時並沒有什麼勝算,在拚死奮鬥的過程中,阿光被修理成了那樣具有魅力的人。我除了欽佩還能有別的嗎?"可以說我從旁解讀了由超越了人類的層次發出的一個信號,或許這樣說比較好。有時我想,就像科幻電影所表現的,在千年之交時,多種多樣的宇宙信號都集中到這個行星上來了。耶穌基督誕生前後也一定是這樣的!這個行星每當千年之交時,想必都會獲得拯救宇宙整體的可能性吧?當然,信號是變成暗號降落到行星上各種各樣的場所的。如果能夠解開一定量的暗號,人類就能夠獲得拯救整個宇宙所需要的智慧了。"你和千樫做的事即是解讀這種暗號的成功範例。現在阿光的CD受到世界的歡迎就是由於被作為這樣解讀了的信號。如果不喜歡解讀暗號這個說法,這麼說也可以,你和千樫把經過宇宙間的長途跋涉,散落到地球上的機械修理好了,使它又能運轉了,而且性能非常好!"古義人根據錄音帶里傳出的其他聲音或響聲,估計其他錄音帶是在事務所里的吾良的工作間里錄製的,只有這一盤是在醫院的病房裡錄的。也就是說,吾良被黑幫刺傷后,在醫院治療時錄下來的。那時候,千樫去探視回來,曾憂心忡忡地說,也不知是哪根神經受了影響,吾良彈吉他時,有一個手指不能自如活動,這會使吾良的療養生活非常寂寞的。吾良如此評價古義人和千樫把阿光的傷--受損的部分--出色地修理好的努力,實際上是要從反面向古義人傾訴什麼吧?吾良作為一個儘管不危及生命,卻是身心的重要的部分受了損,根本無法修復的中年人,才會不厭其煩地說了那麼多吧?對於被黑幫這種無意義的不講理的暴力毀壞的部分,以及因這一巨大事故而心理瀕臨崩潰的自己,究竟應該如何進行修復呢?吾良是否在向古義人傳遞這一疑問的信號呢?從那以後,吾良對於被兩個黑社會的流氓襲擊時的痛苦、恐怖以及其後漠然的不快感,肯定一直是耿耿於懷的。儘管他沒有對古義人談起過……古義人曾經在一部短篇小說中描寫了一個在烏干達一條大河的棧橋上勞動的日本青年的故事,並且介紹了作品模特的證言。這個青年說,他被河馬咬傷時--被河馬的大嘴咬住了腰部--只知道拚命地"哇哇"地叫喚。吾良對此發表意見說:"那樣叫喚是很真實的。"那時--指吾良將古義人的小說拍成電影《AQuietLife》時--古義人和吾良都互相避開對方的視線沉默著。因為兩個人都不能否認想起了各自被黑幫襲擊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