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的人4

偷窺的人4

古義人發現,那天夜裡躺到床上之後,吾良講的關於小林秀雄翻譯的《告別》的感想,在劇本的分景素描里再現了出來。在古義人看來,討厭所謂"藝術電影"、"前衛電影"等手法的吾良,為其最後的電影寫的劇本,是用很普通的語言寫成的。有幾個地方,在作為讀者的古義人印象中是等價值並存的--仍然採用了區別於一般電影拍攝方法的技術。這一切都運用得那麼自然,顯示出了吾良的特色。作為小說家,每當沿著過去的時間軸再現某一事件的寫作進行不下去時,古義人就感覺有改變坐標的必要,因而他能夠理解吾良。但那天夜裡關於蘭波的話題,四十年後吾良是將它作為和古義人面對面回憶的場景而寫在劇本里的。"(現在的吾良包括現在的古義人,不必是現實中存在的古義人。只有背影的稻草人剪影那樣的印象就可以。或者不引入古義人的角色,用吾良為和古義人對話而錄製送給古義人的錄音帶時,深夜獨自長時間饒舌的鏡頭也可以。在這裡,吾良的角色由導演自己來扮演)那天晚上,我在森林中的村莊里說了感覺蘭波的《告別》里寫出了我們的未來的話,你聽了沒有表示什麼,但我知道你聽見了我說的話。我的話似乎很天真,也許你以為我在開玩笑,這傷了我的自尊心,我只好不再往下說了。"現在我手裡的不是小林秀雄的譯本,是前一陣你推薦給我的築間文庫版譯本,重讀《告別》時,果然發覺我當時所說的話,在我們後來的生涯中得到了證實。這是千真萬確的,實在令人痛心。"我知道你很喜歡開始部分的那些詩句。我也說過同樣的話。在那時候,我就已經描繪出了不那麼美好的未來圖像了。而且可以說是在蘭波詩句的引導下,想起來真是可怕啊。這句詩是這樣的。在秋天,濃濃的霧氣中孕育出我們的小船,向著悲慘的港灣,向著被火焰和污泥染黑天際的城市駛去。"接下去描繪的大概是城市裡的情景吧。被污泥和鼠疫腐蝕了皮膚,頭髮和腋下爬滿了蛆,心臟里蠕動著肥大的蛆的我,就一直這麼躺在年齡不明,毫無情感的人們中間……也許我會這樣死去……"我保證這是非常準確而具體的未來圖景。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先把話放在這兒!想到自己不遠的將來,這詩真是描述得分毫不差。或許我早晚要從高處跳下去死掉。這是最可靠的方法,因為不可能中途反悔了。在墜落下去的過程中,像影片倒鏡頭那樣返回去,或成為靜物攝影停留在一個地方都是不可能的。因空間性的猶豫而受傷是根本沒有的。"假如我的**像卡夫卡筆下那個變成甲蟲的男人那樣,在沙發下悄悄死去(還記得嗎,我曾經把那種甲蟲叫做灶馬子,那時候還沒有蟑螂這種難聽的詞),而且誰都沒有發現的話……假設我俯瞰著大廈下面的街衢夢想著這些,然後砰地一聲,掉到地上的我的**埋進了堆積如山的紙箱下面。然後像這詩里寫的那樣腐爛的話,就相當於我是那樣死的了。"不僅如此,再看下面的詩句,因為我聯想到了自己拍的電影了。我創造了所有的祭祀,所有的勝利,所有的戲劇,嘗試著造出新的花朵,新的星星,新的**,新的語言。還相信自己得到了超自然的力量。"有些傢伙用陳詞濫調嘲笑古義人,說什麼你是歧視亞文化的落後的純文學純藝術指向的蠢人。可我卻不這麼看。包括你寫的東西在內,所有的文學以及所有的藝術從根本上來說都是庸俗的,多年來一直寫小說的你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如此看來,我一直給我創作的很賣座的好電影,罩上了一層其本來就具有的庸俗的光環。假設我以此來吹噓我創造了所有的祭祀,所有的勝利,所有的戲劇,你怎麼能不笑話我呢?"有時你也曾想過作為小說家嘗試著造出新的花朵,新的星星,新的**,新的語言吧?近來,古義人的小說里開始出現了一些超自然的力量。反正咱們從十六七歲就是朋友了,互相認可對方所做的一切有什麼不好呢?這是咱們兩個人之間心照不宣的事。"接下去蘭波是這樣說的:毫無辦法!我將埋葬自己的想像力和回憶!因為藝術家的以及小說家的光榮都被奪去了。不管怎樣,請原諒我以謊言為食糧養大了自己。現在該出發了。"這一段詩使現在的我感受至深。古義人也是同樣吧?在從事我們這些職業的人看來……將庸俗的新花,庸俗的新星零星出售的人來看,只有到了生命所剩無幾的時候,才會覺悟到這些,不知簧先生是否也覺悟到了呢?"你沒有想過在得了癌住院的簧先生的病房裡問他這個問題嗎?你一定會說,只有簧先生的音樂才是純粹的藝術,是與庸俗無緣的吧?假設古義人為自己讓臨終時的簧先生失望而傷感呀!"從見到十六歲的古義人時起,我就一直對你說,不要說謊。即使為了取悅於人,為了安慰別人也不要說謊。前幾天,我還這樣跟你說過吧?可是,夫子本人正是名副其實的一直以謊言為食糧養大了自己,你倆都要向某種東西請求原諒吧。現在該出發了。"不言而喻,現在出發的是我一個人。到了我們這個年齡,若決心獨自一人出發的話,就無法使他回頭了。別人自然無法勸阻,就連本人也阻止不了自己了!這樣的出發--在詩的前一半--不是這樣寫的嗎?然而,沒有一隻友愛之手伸向我!我該向何處去尋求拯救?"古義人,我對《告別》這首詩的理解就到此為止了。只能說是與現在生活相關聯的能夠理解的地方……然而,我覺得那首詩的后一半,只有在出發之後才能夠完全地理解。有一種間隔時間很短的,不停地閃著鎂光燈連續拍攝的照片吧?在舞台劇里曾流行過充分展示這種效果的演出。我彷彿已經看到了在出發之後看到的被鎂光燈照出來的景象。這樣才覺得真正理解了後半里的幾句詩了。"例如這一句詩:恐怖的夜晚!凝固了的血蒙住了我的臉,背後只有可怕的灌木!……"讀起來,蘭波就像把我們經歷的那件事再現出來似的!我從這一句詩中看到了自己的過去。"吾良在劇本這一部分中所說的要從高處跳下去的話,不久之後便發生了。這使古義人受到強烈的刺激。他一邊看著劇本,一邊產生了記憶幻覺。這是吾良留下的,躺在空中,手拿田龜的畫面--相當於這個劇本的素描--誘導的。他感到自己曾把這句話聽成了吾良的聲音。古義人臉紅了,竟不由得站起身來。劇本和分景素描通過千樫交到自己的手上時,吾良已經死了。但是,古義人不能不狼狽地思考,如果自己收到了用于田龜的小箱子里的錄音帶后,更快一點兒聽,發現有自殺跡象的錄音帶后告訴千樫,讓她去和梅子商量的話,女人們不就會把吾良領到他拍攝以死在醫院為主題的電影時認識的有名醫的醫院去,請老年性郁病專家診治了嗎?古義人取出小箱子,把已經聽過的所有錄音帶,按照記錄卡片順序,花了半天時間全部又聽了一遍。並且是在能看清楚卡片的,光線明亮的客廳里聽的。千樫看見古義人又戴上耳機聽田龜,覺得非常驚訝。而阿光看見父親一反常態地瘋狂操作錄音機,也感到很不安。結果,他沒有發現幻覺記憶樣的錄音帶。不過,田龜這一設想本身,也許是吾良發出的求救信號吧,於是,吾良死後,一直以此自責的念頭再度出現了……但是,在與此完全不同的層次,這裡所引用的《告別》里的詩句給人新的一擊。恐怖的夜晚!凝固了的血蒙住了我的臉,背後只有可怕的灌木!……而吾良正是這樣對古義人說的。由此看來,蘭波的確宛如在描述我們所經歷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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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新作:被偷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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