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喜事和喪事(1)
我作為廖承志代表團的一員訪問日本受到了全國圍棋界的關注。回國以後每天都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大量信件,寄信人十有**是素不相識的。這樣的情況維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廣大圍棋愛好者和體育工作者對祖國圍棋事業的關心、希望和熱情更加強了我對圍棋事業的責任感。收到的信太多,無法一一復函。在眾多的來函中免不了有些趣事,其中最突出的是一位青年找爸爸找到了我身上。這位青年是四川人,他的父親早已失蹤,失蹤的父親恰好姓名與我相同。當這位青年從報上看到我的名字后,可能是思父心切的緣故,認為只要叫陳祖德的就必然是他父親,於是迫不及待地給我來了信。我實在不忍心讓這位青年失望,但我只能寫信告訴這位28歲的青年——我只比他大1歲。我對日本的訪問也觸動了日本圍棋界,他們決定於7月份派一個圍棋代表團來我國訪問比賽。在7月之前還有一段時間,圍棋集訓隊決定兵分兩路到全國巡迴表演,以推動各地的圍棋活動。一路往西,沿途經過鄭州、成都、重慶、武漢和廣州;另一路往東,路線是合肥、蕪湖、南京、杭州和上海。我和幾位棋手走東路。我們一路上不但和當地的棋手進行交流,而且每到一地都進行公開表演,每次表演都吸引了很多觀眾。即使是蕪湖這樣的城市,表演場地也擠得水泄不通,實在出人意料。在蕪湖表演前,市委書記請我們吃飯,那天晚上是我和黃良玉表演。良玉一喝酒就上臉,兩杯酒下肚,就成了不用化裝的關公。當我們走進賽場時,我聽到有的觀眾說黃良玉:「他酒喝得這麼多還來表演。」不過我看那天的觀眾也都醉了——陶醉於我們這場圍棋賽了。每次表演時都有一位棋手為觀眾進行講解,我們東路的講棋主要由曹志林擔任。小曹只要一開始講棋,全身的細胞就都活動起來,全部的靈氣都煥發出來了。他的思維隨著意識的流動時時閃出奇想,他的講話隨著靈感的閃現常常妙語連珠。不要說棋迷們聽了為之傾倒,就是幾乎不懂棋的聽了也會笑口常開。曹志林的講棋一路博得喝彩,可到了巡迴的終點站上海卻遇到了麻煩。上海的圍棋基礎較好,不少愛好者正因為有了一定的棋藝水平,所以就墨守著一些陳規。當他們頭一回看到圍棋表演居然有人講解就不以為然,可能是認為小看了他們的水平或干擾了他們的思路。小曹沒講上幾分鐘下邊就遞上紙條,要他別講。紙條接二連三遞了上來,小曹為難了,來到我的身邊輕聲地問:「怎麼辦?」我正在下棋,無法多考慮,只能說:「再講下去看看情況。」小曹壯起了膽子繼續講棋,但他看到的是條子越遞越多,而且還有人高聲抗議,小曹簡直覺得沒法下台了。可是那些不抱偏見的圍棋愛好者已經感到講棋能提高他們的理解水平,能活躍他們的思路,於是要求繼續講棋的紙條和呼聲也隨之而來。兩種呼聲此起彼伏,可憐的小曹簡直像在發表競選演說,聽眾分成了支持和反對兩大派。好在支持講棋的壓倒了反對派。小曹終於堅持講到最後。從此上海的圍棋愛好者便接受了、習慣了、愛上了這一新事物。今天如果在圍棋表演賽時沒人講棋,上海的觀眾又該遞條子,又該提抗議了。那天還有些趣事。對局結束后小曹讓我談一些感想。在我講話時小曹有時故意提出些問題,這些問題有助於啟發愛好者的思考。誰知竟有自命不凡者氣勢洶洶地走到台前指著小曹說:「你這臭棋在這兒瞎說什麼?!讓陳祖德一人講!」這種圍棋愛好者為什麼不愛護我們的小曹、不愛護每一個圍棋手呢?表演結束后,我剛要離開表演場地,忽然被一位愛好者一把拉住:「祖德同志,你在1962年10月號的《圍棋》月刊上評的對菊池康郎的一局棋說白24手是妙手,我看不對。」「噢,你認為怎樣呢?」這位愛好者就說出一大套他的「高見」。我很嘆服他的膨脹的自信心。這樣有特色的圍棋愛好者也只有在上海才能遇著。然而話又要說回來,我們需要眾多的形形色色的圍棋愛好者。對我來說,任何圍棋愛好者都歡迎。他們都有最重要的一個共同點,即對圍棋的愛好,有這一條就夠了。圍棋愛好者是圍棋事業發展的基礎,這個基礎當然越龐大越好。1973年的巡迴表演非常成功。圍棋事業被視作「四舊」撤銷了數年後終於恢復了名譽,這次巡迴表演是趁熱打鐵,有力地推動了各地的圍棋活動。巡迴表演結束馬上趕到北京迎戰日本隊。這次日方的陣容非同小可,在8名棋手中有6名職業棋手,其中坂田榮男九段、本田邦久九段、石井邦生八段和加藤正夫七段均是日本第一流的高手。兩位業餘棋手是菊池康郎和西村修,他倆是業餘圍棋界的超級棋手。我方迎戰的陣容以吳淞笙、王汝南、羅建文和我為主力,有人說這是中國的「四大金剛」。較年輕的棋手如華以剛、黃德勛和聶衛平等人棋藝都有長進,但其聲望和經驗稍遜於上述幾位。這次在北京賽3場,鄭州和上海各賽兩場。北京的3場成績不佳,「四大金剛」全軍覆沒。虧得黃德勛等個別人爭氣,才免吃大鴨蛋。北京的第一場我的對手是坂田九段。坂田來我國前說:「1960年我第一次訪問中國時和16歲的陳祖德對局,事過13年能再和他對局非常愉快。」我也是和他同樣的心情。1960年我慘敗的那局是難忘的,這一次我決意和他好好鬥一斗。但我終究停頓了7年,這是很不利的一個因素。這次交鋒坂田九段顯然比1960年謹慎,不過他有時還要站起來觀看其他幾局比賽。中盤時我有一個很好的機會。但是沒逮住,很可惜。最後我的黑棋還不齣子,以二子之差敗北。坂田九段勝了這一局之後以破竹之勢一一擊敗對手,且一盤比一盤下得快,其威勢懾住了大部分中國棋手,不少棋手甚至不敢藉此機會向坂田九段學習一局。其實坂田九段每賽一場其輕敵情緒就增加一成,這就使得我方棋手取勝的可能性越來越大。在上海的最後一場比賽沈果孫奮勇接戰,他執白對付這位強大的對手,似乎取勝無望,可是出人意料,沈果孫痛快地取得了勝利。這看來很偶然,但其中包含著必然。坂田九段輸了之後對沈說:「這是你畢生的傑作。」說實在的,執白棋能勝坂田九段的確戰績輝煌,值得自豪,但這句話出自坂田九段之口又很有意思了。我在北京連輸了3場,到鄭州接著上第四場。要不是我以往的成績和自己不服輸的勁頭,連失3城無疑失去了再上場的資格。第四場我的對手是關西棋院的太田正藏六段,我拿下了這局之後風勢突變,之後又接連勝了石井邦生八段、加藤正夫七段和菊池康郎。我跟菊池這一戰是整個比賽的最後一場,本來這一場我想再跟坂田九段下一局,誰知菊池下了6局竟未敗1局。如果讓一位業餘棋手在我國保持不敗實在不太體面,於是決定讓我在最後一場迎戰菊池。我以前雖曾勝過菊池,但這一戰是勢在必奪,壓力不小。在我和菊池的對弈過程中,日本棋手也很關心,有幾位棋手不時離開自己的戰場來觀看我們的局勢。我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何對這一局如此關心,可能有這樣因素:日方的職業棋手基本上都輸過了,如果一位業餘棋手保持不敗而歸,職業棋手未免不大光彩。我在三連敗后雖然能四連勝,令我感到振奮。如果我第四場還是輸了那該怎麼辦?這種可能當然存在。我在每次比賽結束后經常會回想比賽中的兇險情況,想起來真令人後怕。但是作為一個圍棋手在比賽中能考慮這麼多嗎?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只能勇往直前。這跟戰士一樣,當他迎著呼嘯而來的彈雨衝鋒時,即使他看到周圍的戰友不斷倒了下去,即使他明白再前進是九死一生,但是除了前進他能想到其他嗎?這次中日圍棋賽,我國棋手的成績不理想,14勝40負2和,比分較懸殊。其實也不足為奇,一來我國的圍棋運動停頓了多年;二來這次日本的陣容很強,實在不易對付。然而令人高興的是通過這次比賽能夠看到圍棋在我國仍有所發展。我們每到一地都進行大棋盤講解,各地的愛好者踴躍觀看。「文革」是一場浩劫,從個人到國家,無不蒙受損失,圍棋也不例外。但「文革」期間社會上產生了大量的逍遙派,這些逍遙派使圍棋愛好者的隊伍大大地擴大了。儘管國家不提倡了,公園和茶室等公共場所也掛上了禁止下棋的牌子,但圍棋仍在進一步普及。事實證明,那些有強大生命力和藝術魅力的事物是任何人也扼殺不了的。1973年的短短半年多時間真夠繁忙的,圍棋集訓的恢復,隨廖代表團訪日,巡迴表演直至中日比賽,忙得不亦樂乎。中日比賽后,我終於喘了口氣。我已29歲了,應該有個家了。我和敏之談了我的想法,就像打乒乓球似的一下把球發了出去。敏之是從不嬌揉作態的。她也像削回一個球似的一下就同意了。我樂極了。也就是在這年春天,父親得到了平反。他被批鬥了多年,連工資也沒有。個人的苦難不用說,整個家庭的生活也受到很大影響。這幾年中,我有些積蓄全數給了父母親,那是微不足道的。我從來同意父親的觀點:錢是最不值錢的。但如今要辦婚事我還是兩袖清風可怎麼辦?雖然敏之絲毫不世俗,從不過問我的經濟狀況。她選擇對象的時候絕不包含經濟因素。但我一貧如洗,真覺得對她不起。也算是我有福分,我父親平反后,他的工資一補發,就給了我在當時看來相當可觀的一筆錢。我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事後我把這一切告訴了敏之,她表情平平,幾乎沒有什麼反應。我愈發覺得她的可愛。我到市場上買了些必需的傢具,這些製作粗糙的傢具在今天看來很多人會認為太土氣,應該更新換代了。而在我倆的眼中,還有比這更好的嗎?我們興緻勃勃地搭起了我們小小的金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