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十節 戰歌哀憐

天命 第十節 戰歌哀憐

歆兒夜不能寐,他展轉翻身,看見面前的床鋪是空的。——那是杉兒的床鋪,沽月汐將他交由杉兒照料。

歆兒索性翻身下床,木地板咯吱作響,雙腳著地后清楚的感覺到大船隨著海浪而搖晃。歆兒走出門去,天空烏雲密布,不見光亮,甲板上的燈光晃動,迷幻人眼。無視那些守夜的士兵,歆兒在甲板上散起步來。

船很大,上下分有三層,加上內艙與底艙一共五層。歆兒在最上面一層發現了杉兒。單薄的衣衫在風中舞動著,搭配起這詭異的天氣與迷離的光影,使她的模樣看起來半妖半仙——

「杉兒。」歆兒喚她。

杉兒轉過身來,幾分好氣的說道:「說了好幾次了,你應該叫我杉兒姐姐,不是杉兒。」

「可是大家都是這麼叫的啊。」歆兒無謂的笑笑說道。

「真是個小大人。」杉兒無奈的別過頭去,不與這小孩計較,論上嘴皮子功夫,她覺得自己還是保守些比較好。

九霄撲騰了幾下翅膀,歆兒探探頭,看見了九霄,不禁驚呼起來,「好大一隻鳥啊……」

歆兒一面說,一面噌噌小跑過來,十分新奇的望著杉兒面前的九霄。

方才有飛舞的裙擺遮掩,歆兒還未察覺到這美麗的生物。

九霄機敏的眸在夜中顯得格外明亮,它前額的翎羽微張,顯出警惕的姿態——

杉兒輕輕撫了撫九霄,跋扈的鷹溫和下來。雙翼幾翻張合,猛地掙脫了甲板,直衝那雲霄而去——

「好厲害……」歆兒望著那大鳥遠去的影子出神。

杉兒將手邊的殘缺帶血的兔肉裹進布袋裡,順勢擲向大海。她轉身要走,身後的歆兒追了上來,「是杉兒養的嗎?這樣的猛禽竟然是杉兒養的,好厲害啊!」

杉兒無奈的笑笑,「不是我養的,是小姐向皇後娘娘借來的。」

「呀?……」歆兒一臉愕然。

杉兒一面擦拭著雙手,一面說道:「九霄是山林的霸主,但是無法在大海上覓食,前些日子一直是小姐喂它,小姐走了就讓我暫時餵養著。」

「這樣啊……」歆兒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可是,它看起來很難馴服的樣子……為什麼不讓小海和小雨來干這事兒?」

杉兒沒好氣的敲了一下歆兒的頭,「不是小海和小雨,是小海哥哥和小雨姐姐,下次不許叫錯了!」

歆兒只是頑皮的一笑,擺擺小頭袋說明剛才那下敲打不痛不癢。「杉兒杉兒,下次讓我來養吧!」

殘留的生肉腥味兒讓杉兒有些不舒服,她的雙手不停擦拭著,一面走下甲板,對歆兒的話充耳不聞。

「不行嗎?不行嗎?……那我們下次一起吧!一起養嘛……杉兒姐姐,杉兒姐姐……」

「不行。」杉兒只得停下來,轉身回答他,「不可以,九霄會弄傷你的。」

「為什麼啊!你就可以,我就不行!」歆兒很固執的追問。

「但凡是習武之人,自身皆帶有戾氣,猛禽野獸會把它列入危險的信號里,你已隨小海練武一段時日了,九霄很難跟你親近起來。」

歆兒似懂非懂。

海風吹過,帶來一股咸澀氣息,掠過鼻尖,微涼微濕。

杉兒看著大海有些悵然。

禽獸尚且如此決絕,那麼人呢?不知不覺便到了這一步,不知不覺便已經走了這麼遠,這麼遠……

她不禁回想起曾經,涼亭嬉鬧,綠池花荷,她們著了錦繡衣,梳了秀雲頭,無憂思亦不知愁苦,日子恬靜美好……

突然,就面對了死亡。

突然,……走上一條不歸路。

「奇怪……」歆兒望著大船四周密林般的旗幟,微微皺眉。

「怎麼了?」杉兒問。

「行駛的方向變了。」歆兒回道。

杉兒臉色一變,怔在原地。

「現在不是東南方向……是正東,……我們又回到原來的航線上了。」

杉兒快步走下甲板——

「怎麼了?杉兒?!……等等我!」

憐秀看著面前的兩個人,她面無表情。冰冷的刀刃就架在頸項間,但是憐秀卻似乎毫不在乎。

「憐秀姐……你回來!」蔚小海的喉頭很艱難的擠出了這句話,語氣里更多的是懇求,「你回來!」

蔚小雨的動作也是僵硬,怔怔望著眼前的憐秀,身體因為情緒的抑制而微微發抖。「憐秀姐……為什麼……」

憐秀站在一艘木船上,手裡拿著韁繩。

三人在艙底僵持著。

憐秀開始拉那些粗重的韁繩——一旦拉開艙底逃生的艙門,海水湧進,她便能隨小木船出去。然而,這是決不能允許的。

蔚小雨怔怔望著憐秀不斷的拉著繩索,倉皇起來,卻又不知所措——「不,不……不……不要拉!憐秀姐!住手!住手!!!不要拉它們!!!」小雨失聲痛哭起來,「憐秀姐!你別這樣!你別這樣啊……」

憐秀的眼裡噙著淚光,她能感覺到頸項間隱隱的痛,她知道那是因為蔚小海拿捏不穩的偃月刀——

「憐秀姐……」蔚小海雙眼裡儘是悲戚,「為什麼……我們不是一起的嗎?為什麼背叛小姐……為什麼?……」

憐秀的眼角帶著淚,但是雙手始終不停的拉著那些繩索,它們粗硬碟旋成一堆,糾葛不清。

「你回答我啊……你回答啊!你住手……住手,我會殺了你!我真的會殺了你!」蔚小海的刀跟他的聲音一樣劇烈顫抖著,在憐秀的頸項留下清晰的划痕。

而憐秀卻彷彿是不知痛楚,也沒有回答。

她的經脈早被廢掉了,武功全失,蔚小海當然可以輕易殺了她。但是她不能停下來,她覺得自己必須這麼做,……哪怕代價是死。

蔚小雨在一旁涕不成聲,「我不懂……為什麼……憐秀姐……」

憐秀的雙手已經淤紅,清亮的淚水從她的臉郟上滑落下來,一絲銀白的線。「對不起……小雨…小海……對不起……」

「你不要說對不起!你非走不可嗎?!你必須背叛小姐嗎?!!為什麼啊!!!——」

哐鐺一聲響,艙門緩緩開了——海水滲進來……

「不!不!——你不能走!你不能背叛小姐!!!」小海幾乎要抓狂,偃月刀更加逼近憐秀,「住手!快住手!」

憐秀不停。

艙門一點點打開。蔚小海下不了手。

憐秀對他與小雨而言,如同半個生母……他又怎麼能狠下心來?!

「憐秀姐……我求你……停手啊……」蔚小雨滿眼是淚。

憐秀低咬著唇,依舊繼續著機械的動作。她的心在撕扯,但是她不能停……

「憐秀?」

杉兒愕然的望著她,「你在幹什麼?!」她很快意識到憐秀要離開的行為,快步跑上前去,「憐秀?!」

艙門已經開了大半,憐秀獃獃看著杉兒,嘴中依舊是那句呢喃:「……對不起……對不起……」

歆兒也跑下來,看到這副景象,驚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杉兒看到小海手中的刀,急忙將小海推開!「你們在幹什麼!會傷到憐秀姐的!這是怎麼了?!——你們在幹什麼?!」

兩人似是無力回答,都低著頭默不做聲。

杉兒不能相信的看著憐秀,「……憐秀?……你要背棄我們?」

憐秀鬆開手,艙門大開,繩索隨著慣性而直下。

「對不起……杉兒,我必須走。」

「你背棄我們……你背棄小姐……」杉兒搖著頭,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生死與共的夥伴?……這是憐秀嗎?

可是這確實是憐秀啊……

「你分明對我說過……誓死跟隨,手足至親……憐秀……」杉兒的淚水模糊了雙眸,「你可曾記得你對我說過啊!憐秀!——你可曾記得你說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不離不棄……憐秀……」

憐秀也以淚落兩行,「我記得……誓死跟隨,手足至親,甘苦濡沫……至死方離……」

「不……你不記得……」杉兒癱倒跪下,「你是叛徒……」

叛徒這兩個字讓憐秀臉色更加慘白,海水湧進,憐秀站在搖曳的木船上,神色黯然,「……可是我不能讓小姐去……我是東諸人,我不能不顧東諸百姓……」

「小姐她不會的……她不會傷害……」

「她會的。」憐秀的髮絲飛舞,她看起來既哀傷,也美麗。

杉兒獃獃看著她。

「小姐會的。……她已經不惜一切代價,她會給伊南莎。瀧以重創……東諸會輸……國民會被屠殺……」

海浪湧進,木船瞬間被帶出——

「東諸不能被毀掉!不能啊——」

那話音漸消,艙底落得三個憔悴的身影。歆兒只是在一旁靜靜的看著他們,不僅也有些感傷……

「繼續東行下去……」杉兒說了話,「航線……再不改變,船隊遲早會被東諸的海上巡查船隊發現……」

蔚小雨與蔚小海沒有應聲。

「我想,……憐秀是認為小姐絕不會敗,所以寧肯我們被東諸兵發現……犧牲我們……去救那些平民……」

「戰爭是不可能沒有犧牲的,憐秀姐幾時變得這樣心軟了……」蔚小海略帶自嘲的笑,一臉苦澀。

杉兒靜了一會,說道:「不是犧牲。……」

「呃?」

杉兒望向蔚小海,神色黯然,「你忘了嗎……小姐說過,她要的,……是毀滅。」

船艙里,陷入死一樣的寂靜。

瀟沭辰被驚醒!——他聽得傳報,急忙趕去議事隔艙,瀟沭延與瀟沭潛已經到了,每個人都神色不佳。

「怎麼回事?又要調轉方向?!」瀟沭辰對杉兒的提議有些不能相信。

杉兒只是覺得有些累,安靜的回答他:「是的,請將軍馬上調轉至東南方向。」

「這是何故?」瀟沭辰問她,「軍情大事非同小可,杉兒姑娘可不要亂來啊。」

杉兒默默頷首,「多謝將軍指點,還請辰將軍立刻下令調轉方向。」

瀟沭辰搖頭,「按照沽月夫人的意思,我等只能依憐秀姑娘的意思正東行駛,軍命難違,請杉兒姑娘見諒。」

「你傻了嗎?!」蔚小海不能忍受的怒吼道,「再這麼東行下去!我們遲早會被東諸兵發現的!!!」

「放肆!」瀟沭潛怒叱道,「竟敢對大將軍無禮!!!」

「潛!」瀟沭延按住瀟沭潛的肩,站起身來,「蔚護衛不要動氣,杉兒姑娘的請求我等確實無法達成,軍令如山,不可輕易變更,還望諸位理解。」

「憐秀已經走了!她是叛徒!還管她什麼狗屁軍令?!!!」蔚小海怒火難消。

杉兒攔住他,示意他冷靜下來。她知道他真正氣的不是面前的將軍……他氣的,是被至親拋棄……

「憐秀走了?……」瀟沭辰狐疑的看著杉兒。

杉兒微微作揖,「憐秀已逃,望將軍立即轉向,杉兒不勝感激。」

瀟沭辰看向瀟沭延,又看向瀟沭潛,三人皆是驚愕神態。

「可是……」瀟沭辰轉過身來,面向杉兒。

「辰將軍還有何難處?」

「這其中原委蹊蹺,我委實難以辨認……」

「辰將軍莫非是在懷疑我們才是叛徒,而憐秀則已被我們陷害並葬身大海?」杉兒清醒的意識到他們沒有博得對方的信任,她有些生氣,但是卻又無可奈何——既然憐秀會背叛……還有什麼能相信的呢……

「請杉兒姑娘多多見諒,在下一時實在不能給你一個答覆,……可容我等商議片刻之後……」瀟沭辰滿心疑慮,他面前這幾個人,他究竟能信幾人?沽月汐身邊的人……他都不得不提防著點。

「還有什麼好商議的,轉向吧。」

瀟沭辰吃了一驚,尋聲望去——說話的人正是歆兒。他一臉自傲的笑,正倚在艙門邊聽他們說話。

「原來是小公子……」

他們一直認為,歆兒是沽月汐的孩子。

「轉向吧,將軍,憐秀背叛了我娘。」歆兒歪著頭說道。

可是……難道他們為了一個八歲孩童說的話就更變航行方向?……

瀟沭辰在猶豫。

杉兒對歆兒突然開口承認沽月汐是他的生母而震驚——但是她很快意識到問題的重要性,便對瀟沭辰道:「少爺絕不會陷自己的親娘於不義的,他的話足以採信,辰將軍,請調轉方向吧。」

瀟沭辰想了想,看向瀟沭潛與瀟沭延,三人似有默契的點點頭。

瀟沭辰轉過身來,清聲道:「傳令下去!船隊調轉至東南方向!」

柯爾娜望著面前生龍活虎的柳言驚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睜著雙眼,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柳言站在一群士兵的最前面,他微微喘著氣,走過來,一把將柯爾娜摟進懷裡,「好了……沒事了……沒事了……」

柯爾娜呆了半天,直到她觸到這熟悉的溫暖,終於回過神來,她抓著柳言的胳膊,使勁抓著,她真的沒有做夢啊……

「柯爾娜……沒事了……已經沒事了……」柳言輕撫著她的面頰說。

「……赫羅呢?……」柯爾娜抬頭問他,眼裡殘留著驚恐。

「被他逃了……」柳言說道,「他帶了一小隊士兵,往東逃了……」

柯爾娜還是不能相信,「……那陛下呢?」

「陛下在議政廳。……大臣們都在那裡。」

「……發生了什麼事……」柯爾娜低語喃喃,思緒有些混亂。

「我找回了那些被赫羅遣逐的元老,……還有失蹤的大殿下柏明,我們反了。」

柯爾娜僵在原地,「……反了?……」

柳言點了點頭。「柏明殿下……現在正在議事廳與皇帝陛下交涉……」

「……怎麼會……」柯爾娜木然。

「柯爾娜……放心吧……」柳言將她擁著,「柏明殿下不會為難陛下的,艾斯陛下……只是受了別人的蠱惑……」

柯爾娜無力的點了點頭。

「你知道嗎,你的姐姐回來了。」柳言望著柯爾娜溫柔的笑。

「……姐…姐?」柯爾娜睜著雙眼,看見柳言嘴角的笑,「……你是在說姐姐嗎?……」

「是,她回來了。」柳言笑著,「我們的王妃回來了。」

我們的王妃回來了——

戰馬踢騰,灰黃的塵土卷了一路,前方是不變的砂岩,遠方是遼闊的海,蒼穹之下的千軍萬馬,猶如席捲的洪水馳鳴在這片土地上,這華葛邊境——

丘昃。

「陛下!我們到丘昃了!」

林逸之勒住韁繩,戰馬嘶鳴,遙望前方那一片廣漠砂岩,這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地方,空氣里充斥的是塵土的氣息。

「終於到了……」林逸之望著眼前的蒼茫,呢喃自語。丘昃,你將見證這一切。

前方出現了大批馬隊,熟悉的華葛紫旗上空飄舞,暗沉的紫色凝結成黑,純凈而高貴,在這片蒼茫土地上揮淋如雨——趙旬、成嘵、天堯三將正策馬趕來迎接聖駕。

「未能及時親迎聖駕,望陛下恕罪!」趙旬跳下馬,在林逸之馬前抱拳行禮。

「我等來遲,望陛下恕罪——」身後的成嘵與天堯皆低下身來。

「起來吧。」林逸之淡然說道。

趙旬抬起頭來,這才看見,林逸之的坐騎後面跟著一匹黑馬,上面坐著的人,正是蓮妃槐薌。

趙旬驚了一下,隨即又低下身去,「……屬下見過蓮妃娘娘。」

槐薌蒙了面紗,她臉色蒼白,她對這裡的荒蕪十分不適。

林逸之帶起韁繩,淡淡道:「無須多禮了,回營。」

塵土又揚,空曠中起了雲沙——

丘昃,沒有生命的砂岩之地,沒有水,沒有風,沒有聲音。有的,只是這一片蒼茫無盡,只是一片絕望。

林逸之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劃下一道痕,他雙哞內斂,薄唇緊閉,冷漠的面龐不帶一死暖意。他的語言越來越少了,他越來越容易陷入沉思。劃下痕是淺,卻長長蔓延,順著他的手指,——一路延長,在東諸的地界上。

林逸之說道:「以丘昃為點,三日後攻打東諸疆線軍防,沿海岸線包抄圍攻,截斷援軍後路,——到這裡……」

林逸之的眸子里閃著隱晦的光亮,「這裡……絞殺王都,活擒伊南莎。瀧!」

「屬下遵命。」

「屬下遵命。」

「屬下遵命……」

槐薌靜靜的看著林逸之的身影,她的呼吸微弱,她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了。——只是眼前這個叫她撕心裂肺的男人……她實在不願離他而去……

林逸之,林逸之,林逸之……

他叫我的名字時,聲音溫柔得不像話……若有來世,我願捨棄一切,我只想叫出他的名字……林逸之……林逸之……這是我此生唯一所願,唯一遺憾……

我無法這樣平靜的死去——

海面上波濤依舊。歆兒在一旁看著杉兒飼餵著九霄。

「它吃的真多。」歆兒說。

「這次它要飛很遠,所以要多喂一些。」杉兒沒有看他,只是低著頭撥弄那些血跡斑斑的兔肉。

「它要去哪?」歆兒問道。然後他看見杉兒將一個小小的信繭嵌入九霄的腳環中,「是要去找沽月汐嗎?」

杉兒仍舊背對著他,「你不應該直呼小姐的名諱……」

「哦,哦……是,是娘才對。」歆兒笑嘻嘻的答道。

杉兒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裡帶有難以言語的信息。

歆兒被杉兒這麼一看,不禁幾分駭然。他從未見過杉兒這樣。他印象里,杉兒一直是善良溫柔的。

——為什麼這樣看他?

九霄又一次展翅飛出,大翼俯擴海風,向遠方飛去。

歆兒看了一會,問:「九霄……是要去找娘嗎?」

杉兒整理著那些剩餘的碎肉,沒有理會。

歆兒追問道:「是嗎?你要告訴娘……憐秀的事,是不是?」

杉兒手上的動作遲疑住,她低著頭,仍舊沒有言語。倏地她站起身來,草草將那些碎肉包裹起來,以同樣的動作擲向了大海——

「杉兒!是嗎?你要把憐秀背叛我們的事情告訴娘,是不是?!」

杉兒猛然轉身!一把將歆兒推到甲板邊沿處!——歆兒吃了一驚,愕然的望著眼前失常的杉兒。

歆兒的身體半懸在欄杆邊,若杉兒鬆手,他便會葬身大海——

「……杉兒?……」歆兒一臉倉皇神色,「杉兒你怎麼了……」

杉兒的眼睛里卻是滿滿的怒氣!甚至更有憎惡!

「我寧肯現在殺了你……也不想看見小姐為你傷心……」

歆兒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你在說什麼……杉兒……我不明白……」

「不用再裝下去了,作為一個孩子,你已經把你的單純美好飾演到了極至。」

歆兒惶恐起來,「杉兒……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這裡面肯定有誤會……」

杉兒看著他,眼中的怒氣漸消,……換之而來的,卻是莫大的哀傷。她手中的力度輕柔下來,杉兒鬆了手。

歆兒立刻一個躍身站起來,逃離那危險的欄杆。

他發現杉兒仍舊看著他。歆兒澀澀的笑道:「杉兒姐,你怎麼了……」

杉兒看了他一會,輕吐出一句話來:「你是東諸人。」

歆兒的臉色變了變,立刻搖頭,「你在說什麼啊,什麼東諸人……」

杉兒的表情平靜,沒有多說什麼——歆兒卻覺得她那一雙眼睛利得像把劍,攪得他心緒不寧!

「憐秀已走,小姐知道后……不知會是如何感受。」杉兒看著他說道。

「呃……是啊……」歆兒低下頭去,不敢看那雙眼睛。

「對小姐而言,最大的傷害……莫過於背棄。她絕不會輕信於人,可是若是信了,她便會全然不顧。」

「…………」歆兒不知如何答她。

杉兒看著歆兒,眼裡是決絕。「若留你活下來他日讓小姐受苦……不如我現在殺了你……」

歆兒愕然抬起頭看向杉兒!——溫柔乖順的女子手裡殘留著猩紅的兔血,這樣子看起來叫人心裡發慌!

杉兒是從不殺生的。哪怕是這些兔子,也都是小海處理好之後交於她。就是這樣的杉兒,她說她要殺了他。

「可是……你若是死了……」杉兒面容哀傷,「你若是死了,小姐一定會難過的……」

歆兒的心猛地一沉!——猶如千斤錘重壓在上頭,壓抑死悶不能呼吸……

你若是死了,小姐一定會難過的……

沽月汐……

娘……

沽月汐……

娘……

沽月汐……

娘?……她究竟是什麼人……她究竟是我的什麼人……

是沽月汐?……還是娘……

杉兒搖晃著站起身,她一臉疲倦,顯得憔悴許多。步伐不穩的向甲板下走去,一邊說道:「歆兒……別讓小姐看出你不是歆兒,因為在那之前,我一定會殺了你,一定……」

歆兒站在甲板上,愣愣的看著杉兒的背影,他問:「你是幾時知道的……」

杉兒停下來,「……那天,你告訴我,船的方向變了。」

歆兒苦澀的一笑,竟然,是他大意了……

華葛、西婪、北岑三國海域狹小,一般人家的小孩極少接觸大海,即便是接觸了,大人們也不會輕易帶他們出海。——只有在東諸,廣袤的海域與內陸的乾旱缺水,使得人們的生活與大海緊緊相系,東諸人,沒有一個不習水性的,沒有一個不懂駕船的……

辨認方向時,杉兒看向天空,那日陰雲密布沒有星星,歆兒卻輕易的說出了方向——

只有常年以海為生的東諸人,才有這樣的天賦。

歆兒在甲板上坐下,他看著自己身上的衣,腳上的靴,腰間的匕首……

歆兒從袖中取出銀蛇。這生靈雖已消瘦,卻格外美麗。他想起沽月汐對他說的那翻話來。

「不要讓你的寵物太強大,太強的力量只會使它們離開你,甚至傷害你,你的力量永遠要在它們之上,操控住它們;也不要讓它們太弱小,它們需要誘發力來成長,需要誘餌,你要給它們去征服別人的機會。」

所以,所以她讓蔚小海教他習武,讓瀟沭延教他異國語言與民俗,她送他銀蛇,她將他束縛在自己身邊——以這樣的方式,她不願讓他離開,她似乎……企圖讓他習慣一個新的世界。

「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被她看破了呢?……」歆兒躺在甲板上,他看著這一片顏色灰暗的天空,臉上儘是苦澀的笑。

——也許,她從一開始……就什麼都知道了吧……

潮濕風吹過歆兒的身體,他閉上眼睛,他想起杉兒那一雙滿是憎惡與怒火的眼——他是這樣的害怕,害怕失去眼前這一切美好……

「娘……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孩子……該有多好……」

輕柔的話語被風吹破,它們碎在這海風中,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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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妖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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