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樓和一個器官
老魏首先是在聲音里回來的。也是一個黃昏的時候,安弟寫字樓桌上的電話響了。安弟以為是大衛,拿起來聽了,說了幾句話。說了幾句話以後,安弟突然覺得不對,心裡一驚。不是大衛,但聲音是熟悉的。電話里的人嘿嘿笑了兩聲。說:「你是安弟吧。」安弟說是的,我就是安弟。電話里的人又說:「你結婚了嗎,先生是不是很有錢。」安弟說:「你是誰?」那人又嘿嘿笑了兩聲,說:「我是你的老朋友。」安弟就有點明白了。安弟說:「是老魏呵,你還好嗎?」老魏說他破產了。老魏說他心狠手辣,但是有人比他還要心狠手辣,老魏說他鐵石心腸,但是有人比他還要鐵石心腸。老魏說他媽的這個世道。他接著又往下說了,他說他心裡很苦,快要崩潰了。他說他想見見安弟。安弟發現在外表上,老魏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他屬於那種看不大出真實年齡的人。年輕的時候,因為早熟,反而見老些;而到了一定的歲數,閱歷與心機把臉上身上早早寫滿了,也就停了下來。老魏一走過來,就像是走過來了一大堆閱歷與心機。或者說,老魏本身就是閱歷與心機。老魏還是老魏,沒有什麼改變。改變的只有一樣東西。現在的安弟不怕他了。老魏不停地抽著煙。還是用大拇指和食指。老魏抽了兩根,突然想到了什麼。他看了看安弟,說你也來一根吧。安弟啪的一聲打開手提包,從裡面取出煙和精緻的打火機。又啪的點著了一根。用的是食指和中指。安弟說老魏你怎麼啦,這幾年都在什麼地方,幹什麼了。老魏說了很多。安弟幾乎懷疑,一個人怎麼能一下子說這麼多的話。而且是滔滔不絕地說。老魏講那次在飯店照料完安弟、和她分手以後,他就找王建軍坐了會兒。兩個男人坐了很長時間,但很奇怪的是,他們沒有說什麼話。因為說什麼話都沒有意義。有些話是對別人說的,沒有辦法的情況下說的。但是自己騙不了自己。老魏說他那次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幫助王建軍逃過一劫。但後來王建軍沒把「海上繁華」再經營下去,他把它賣了,改行做了其他生意---「他不是說一切都是為了「海上繁華」嗎?」安弟打斷了老魏的話。問了一句。老魏笑了。老魏一笑就又露出了黑黑的牙齒。只不過現在比以前更黑了。老魏回答得很簡單,老魏只說了一句話:「人是會變的。」安弟微微怔了怔,但沒有說話。老魏說他這幾年把自己的公司做大了。以前他是空米袋背米,憑藉智慧和靈魂做生意。後來就也有了虛榮心。覺得應該搞一點實體。他看中了一塊地。老魏說他天生對土地富有情感。這與他的出身有關。他是農村的孩子。小時候就和稻、麥、穀物在一起,看著它們的生長,聞著它們的清香。他說他在本性上還是淳樸的。只不過後來看問題的方式有了變化。比如說,現在他對於土地的情感就不是單純的情感了。他希望能在土地上長出鈔票來。他買了一塊地。在城郊。在貫通京滬的高速公路的旁邊。那時候高速公路只是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圖景。但是他老魏已經看到了這圖畫深處的美景。他買地的價錢不高,還爭取到了部分的銀行貸款,最終他還同意了兩個小公司的聯合投資,當然,事先他曾經做過極為縝密詳盡的觀察分析。他認為勝券在握,什麼都逃不出他的掌心。他想在這塊地上造點東西。是一幢高樓。非常非常高的一幢樓。代表著最現代的觀念、最現代的技術。他想用這幢高樓來反襯他的出生之地---他曾經的貧寒、艱辛,還有那一片永遠在同一水平面上的平原谷地。老魏說他那時候犯了渾。老魏說可能每個人都會有犯渾的時候的。但他很倒霉,他在他最最關鍵的時候犯了渾。他說在他最應該像個商人的時候,他犯了渾:成了一個詩人。安弟笑了。安弟說老魏你可真幽默。老魏說後來就出了事。老魏事先沒有聽到風聲。因為那陣子他出去了。他去了南面。他去看了看那裡的高樓。他想去看看人家的高樓是怎麼樣的。沒想到就出了事。那幢樓被停工了。原因是無法被駁斥的:那幢樓位於即將建造的高速公路拐彎處,影響了車輛視野的開闊度。它將極其嚴重地威脅到來往車輛的安全。沒有人把這個消息告訴老魏。事先得知內情的銀行停止了貸款,那兩家小公司也偷偷摸摸地抽回了資金。等老魏興緻勃勃從南方回來,等待著他的是廢棄的工地和一大筆的債務。老魏說你知道我是怎樣把債還掉的嗎?安弟疑疑惑惑地搖搖頭。「我賣掉了自己身上的一個器官。」老魏說。安弟哇的一聲。差點把嘴巴里的茶水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