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十一個月(2)
我們開始往校門裡面走。我說;「到哪裡去啊?」她沒回答,只是說:「你是喜歡張信哲還是喜歡陳小春啦?說說清楚。」我說:「不知道——不一樣的呀——」我一下子不一樣不出什麼東西來,就沒說下去。她說:「真吃不消你。你有病啊?」我很得意地朝前看著,朝前走著,不回答。B好像非常有目標地帶著我往某個地方去,但是她沒有說任何有關於那個地方的話。我們一路討論著張信哲和陳小春,一直朝後門走,走走,最後走到了剛開學的那一次,我和B、C一起坐著說話的那個紅茶坊對面。隔著一條窄小的馬路看過去,紅茶坊的大玻璃後面煙霧迷濛。B說,Van在那裡邊等我們。我笑起來,說了幾句關於她和Van的玩笑話,正準備過馬路——突然之間,我相信自己透過那塊煙氣沉沉的大玻璃看到了什麼。一個人的側臉。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他坐在緊靠窗玻璃的座位,他的臉像一個浮雕般地滯留在那面玻璃上。他很好看——所有看得見的細節,一眼望過去就會發現是真的很好看,簡直像一個電影明星,好看得那麼陌生和遙遠。我透過玻璃望著那張渾然不覺的側臉,嘴唇再一次潮濕起來。那張臉像一個特殊的符號一樣刻在了我的視網膜上。全世界都潮濕了起來,滑膩膩的。B開始過馬路,走出去幾步,一回頭,看看我,又退了回來,拉拉我的手。我目光一動,掉轉身子就往回走。B追上來,說:「他在等你。今天是他生日,蛋糕也買好了。」我加快步子。她說:「你真的不想見他?」我走到路口拐彎,一個人騎著自行車衝過來,我一讓,他罵了一聲。B跟過來拉住我,說:「你當心呀!」我站定在原處。我的目光感染到嘴唇的潮濕,無處可逃。「我又不認識他。」我說。B和我呈九十度站著,握住我的手。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在濕漉漉的空氣里站了一會兒,接著,她輕聲說:「對不起,我做得不對。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他太想見見你——所以我就……」「讓我走吧。」我說。她的手鬆了松,我小腿上的筋一動,朝前走出幾步。B在後頭說:「捉牢你。」我應聲沒命地奔跑起來,潮濕的空氣從我耳邊呼呼掠過——一直跑到又一個轉彎口,我才慢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看。B仍在原處。我像逃命一樣地走出校門,走向車站。我想B要去對那個人說了——他會怎麼樣?會把蛋糕扔了嗎?他會不會現在騎車來追我?我站在站牌下面,焦灼地東張西望。一輛車開過來,門一開,我趕快跳上去,轉過身看著門關上,這才鬆了一口氣。我想,這下他再也追不上我了。其實,到這個時候,大概B剛剛走到紅茶坊,在對他解釋所發生的事情。然而我還是很僥倖,僥倖他沒能追上我——我終於沒有又一次被這個陌生人抓住。我在車廂里輕鬆地顛來顛去,回想起和他最後一次見面的事情。藍博?他是叫藍博嗎?多麼奇怪的名字啊,而我過去一直都不知道。他在地鐵車站裡吻我,抱我,心疼地看著我,我的世界從四面牆壁往外面不停地滲水。天很淺很淺地暗下來,我馬不停蹄地回到家。我說我不要吃飯,我要睡覺,我頭痛。媽媽驚恐地給我吃藥,給我喝粥,隨後讓我蒙在被子里。爸爸惋惜地關掉了唱機,他的拉赫瑪尼諾夫像雨水一樣,無聲無息地從天花板上一串串掉下來,沉默中,隔很久掉下來短短的一串,支離破碎,支離破碎,支……離……破……碎。藍博。藍博。我和藍博結了婚——也許是結婚,也許沒有結婚,只是在一起住了一段時間。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呢?不為什麼。似乎我們從生下來那一天起就理所當然地在一起。還有其他的人——還有B,還有我的表哥、嫂嫂、表姐、姐夫……很多很多的人,都住在一所大房子里。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B、表哥、嫂嫂、表姐、姐夫他們都到其他地方去了。我抓住B的手臂,問她要去幹什麼,她笑笑說:「以我們特別的方式。以具有紀念意義的方式。」於是他們都走了,剩下我和藍博兩個人。我站在廚房裡,對他說:「讓我們也有一次飛揚的感覺吧。」他就抱著我旋轉起來,越轉越高。我的頭髮飛起來,魂飛起采,心裡有一種美夢成真的感覺。我閉著眼睛哇哇大叫:「我們真的飛起來了!我們真的飛起來了!」我和他擁抱著,旋轉著,轉了很久很久。他說;「沒有人進來,我們就永遠這樣轉下去。」我緊緊抱著他,突然我們就到了B那個大學藍盈盈的、刮大風的草地上,大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一瞬間,我發覺我愛上他了。我的眼淚飛,出來,粉粉碎。過了那麼久,直到這一瞬間,我才剛剛愛上他。半夜睜開眼睛的時候,我開了燈,用心愛的4B鉛筆在牆壁上記下這個夢。記完全之後,我醒了,躺在自己的床上,安安靜靜,平平穩穩,投有人抱著我在飛揚。在這一瞬間,我究竟愛上了誰呢?我又一次長途跋涉,到B的大學去——我去找A。門打開了,我伸進腦袋去,才剛開口說:「請問襄——」就看到A站在門邊上,在打電話。我對他笑,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過去,掛上了電話。我看到他,一下子突然把腦子裡的所有話都忘記了——忘記了,什麼也沒有留下,忘得乾乾淨淨。我微帶驚恐地注意到:這已經不是偶爾發生一次的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