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鋼軌上的愛情(8)
我將自己的身體裹在襯衣里,雙臂交叉在胸口,寒冷地走著,和身邊的每一個人擦肩而過。細小的雨絲打在臉上,不刺痛卻冰冷,我哭不出眼淚,面對郁的屍體,一滴眼淚也沒有。街邊巨大的電影廣告牌像一張張畫布那般筆挺地拉著,我站在那些頭像底下,抬起頭獃獃地看。雨水直奔而來,像一把把利劍刺入眼裡。我低下頭,它們又變作透明的液體從眼眶裡流出來,這算是眼淚么?我坐上一輛沒有標識的公共汽車,看著玻璃窗里映出自己的臉,城市的臉,它們交疊在一起,模糊地,閃過,閃過,車廂里是素不相識的人。我閉起眼睛,不知道車子要將我送去哪裡,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捏著郁給我的手機,牢牢地捏著,間歇著打電話給他,可是關機,永遠都是關機。我的手背紅腫著,那是許或在早晨留下的痕迹。她叫來一輛救護車,帶著郁的屍體,心存一線希望地朝醫院開去。我沒有跟在他們身後,也沒有追著救護車奔跑,我只是留在原地,脫去衣服,鑽進浴缸,將臉沉下去,埋入水面。我睜開眼,在滿池子的血水裡看乾淨的浴室,一點死過人的痕迹都沒有。血水從我的嘴角慢慢滲進來,帶著一點點腥而甜膩的味道。沒過多久,許或打來電話,她在那邊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郁,死,了。」我走回到浴室,將浴缸的塞子拔出來,血水旋轉著身體流走,最後發出一記絕望的打嗝聲、一陣嗚咽,流淌乾淨。鬱火化后,許或堅持要將他送回東北老家埋葬。她將GoldenRod結束,站在我們的院子里獃獃地看著服務生將桌椅撤走,冬天就要來了。我站在二樓屋子的窗口看她,我知道她能感覺得到我的目光,只是並不把頭抬起來,就那麼在院子里站著,將自己縮在一件薄絨大衣里,臉上沒有妝痕。一些熟客敲門想進來吃飯,她擺擺手,對他們說:「結業了。」在陽光里,我看到自己手背上的傷口開始凝結,極細的幾條,滾著暗紫色的小血珠匯成一股,像一隻年輕的蜥蜴,慢慢就要冬眠。我將郁的房間收拾乾淨,一切都恢復原狀。許或走上樓來,站在門口看我,然後慢慢地走過來,說:「我要走了。」我拉她坐下來:「許或,你再陪我說說話,好嗎?」近看的時候,才發現她的眼睛已經深深地陷下去,臉色淺黃,眼白充血,曲卷的長發未經打理,隨意地伸展著,最後被一根黑色的皮筋扣在一起,垂在身後。她的嘴唇裂開了無數的口子,像是幾天幾夜沒有喝過一口水。我知道,許或哭了整整三天,不眠不休。「你為什麼不哭呢?」她坐下來,坐到我身邊,伸出手來摸我的眼睛:「眉,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傷心。」我低下頭來看自己手背上的蜥蜴,流不出一滴眼淚。她盤腿坐上來,讓我靠在肩膀上,問:「你還記得那天嗎?我去找馬朝的那天。你就這麼安靜地讓我靠在肩膀上,輕輕地安撫我。當時我想,能夠認識你們兄妹真好。」我將自己的身體從肩膀上收回來,平躺在郁的床上,望著天花板,問:「許或,過去我們常常這樣子關起門來說話的,是不是?」她側過身子來,也抬頭看天花板,努力地一邊回憶一邊回答:「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對你媽媽說來替你補習功課。」突然,她笑出聲來,隨即收住,只保持微笑的姿勢。許或說,當年她只是害怕郁不再理她,又想不出什麼借口來找他,才會在自己母親面前撒了謊。她沒有想到郁會如此動怒地去找馬朝,更沒有想到他會因為這樣而被退學,但她也主動退學來陪他了,以為郁會慢慢地好起來,可是沒有。說這些的時候,她牢牢地抓著我的手臂,我感覺到皮膚下的血液被蠻橫地阻止。突然,她將視線從天花板上收下來,說:「有的時候,我真的恨你。」說完便從床上下地,平穩地一步一步走出房門,下樓,出客廳,然後關上沉沉的鐵門。我聽見一陣電線「茲拉」的聲音,她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將GoldenRod的招牌敲碎。我閉上眼,只想好好地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