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望著你(2)
微涼的海水在我的腳踝處前赴後繼,我看見緩緩流淌的白沙,像是成千上萬個精靈相互簇擁。我聽到身邊不停的嬉笑聲,比基尼小姐們開始下海游泳。摒住呼吸,我感覺到心臟在竭力地疏解血液,慢慢跳動,可以想象,如果就這樣死去,我一定會在比基尼小姐們的慌張搬動下變成一具青紫色的屍體。我不由得笑出聲來,嘴角邊竄出無數的氣泡,在淺水裡「咕嚕咕嚕」地響。這時,身後突然伸來一隻手,猛地將我從水裡拉起。「眉!你在幹什麼?」周乾穿著一件柔軟的真絲襯衫站在身後。我用手掌撥掉臉上的水,和他對看著,旋即大笑,像是將生命拿捏在手掌里的開玩笑。傍晚,周乾坐在宿舍里安靜地朝手腕、腳踝處包裹繃帶,一圈又一圈。「我要走了。」他若無其事地說道,「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在海島打拳,我想回東北。」他專心致志地看著自己手腕、腳踝上的繃帶,將它們紮緊,然後坐到床上,靠著牆壁仔細地看我。屋子裡是濃重的跌打膏氣味,隨著每一次呼吸,吸進、吐出。似乎過了很久,他才又抬了抬眼皮,說:「眉。」我沒有過問周乾要離開的理由,也沒有立場過問。他似乎猶豫了很久,才在三年後,將當初離開的片斷重新整理出來,告訴給我。他說,生活中往往有很多人會從我們身邊擦肩而過,而我們就像是疾走的陀螺,游移在各自的軌道中。有些人從不會為你停下來,可有些會。周乾說,他第一次見到郁,是四年前,在GoldenRod里。那個時候,郁常常一個人坐在吧台里,閑散地看著進進出出的客人,他身邊有一個漂亮能幹的女人,活絡地穿梭在人群里。剛開始,周乾不過是GoldenRod里的普通客人,只和客人們閑熟。可有一天,他正打算從茂名路拐進永嘉路回家的時候,卻在酒吧後巷的一個小角落裡看到郁,身邊是一個提著黑包的男人。男人拉起郁的手說:「跟我回去吧。」他的頭髮剃得很短,像細小的睫毛,一根一根豎立著。郁推開伸過來的手,靠在巷子的石板牆上,搖搖頭:「我說了很多次,我對這個沒興趣。」那時候的郁將頭髮紮成一束垂在腦後,穿著一件黑色小羊皮的夾克衫,手插在褲袋裡,瞥見慢慢走來的周乾,便像遇到久違的朋友那般招呼道,走過去搭他的肩膀離開。凌晨,他們來到永嘉路上的小閣樓,買了一打啤酒,通宵宿醉。郁說其實很久前就看到周乾坐在酒吧里喝酒,偶爾,他自己也會在朋友的唆使下一起去地下拳場看比賽。雖然他並不喜歡那種虛假的暴力,但能混在人群中尖叫、咒罵卻令他感到宣洩后的輕鬆,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感覺自己是郁,活生生的郁,不必竭力偽裝,可以肆意地怨恨叫罵。周乾喝著,聽著,和郁面對面地坐著。就這樣,永嘉路上的小閣樓成了郁經常會去的地方,有時候喝多了,他便留在那裡過夜,和周乾一頭一尾地躺在狹小的空間里,聞彼此的臭腳,偶爾還會像小孩那般互相打鬧開玩笑。周乾覺得這麼多年來,只有那段日子才讓他感到生命中有朋友的親切和說不上來的溫暖。從小,周乾都在異常驚慌的恐懼中度過,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村裡就會有一群人尋一個由頭來家裡尋麻煩。他們充滿敵意,肆意辱罵和毆打,只要還手,事情就永遠沒有平息的一刻。他的養母是村落里的「喜娘」,終生未嫁。而之後的飄蕩生活更讓他無時無刻不在防備著四周的人,他要看管好自己的包裹,還要盤算著到達上海的日子。可等到真的到了上海,他又只是住進了一間狹小的閣樓,過著毫無兩樣的生活,他的親生父母離他是那麼的遙不可及。有的時候,他也會帶一些酒吧里的女孩子回來,貓著腰進來,然後相互摸索**,他的病時不時地會「降臨」一次,就像鬼上身那般突然心悸。「對於那些女人,我只有生理上的需求」,他靠在宿舍的牆壁上,用嘴咬著繃帶打結,「可是對郁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