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做賊者,都心虛(3600字)
何顧的手心全都是汗,雷四海和陸鳳翔幾個在那邊的花叢之中逍遙快活,他站在窗邊卻片刻也不曾放鬆警惕,眼角餘光一直在街面上掃來掃去。
雷四海和陸鳳翔當然可以逍遙快活,因為他們都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白天只是機械的到固定一家茶館坐下,然後向著一座氣勢不凡的大門死盯幾個時辰就算收工。
回到旅店不但有好酒好菜——都是這輩子也不曾吃過的東西;而且還有美女如雲——都是這輩子也不曾見識的風情萬種。
可何顧不行,在尋找賑災幫手的同時,他還偷偷收買了幾個地面上的混混,讓他們作為二十四小時緊跟胡廷宴的真正盯梢者。
當今夜胡廷宴踏進總督府的消息傳來,當延綏巡撫和兩位巡按踏進總督府的消息傳來,何顧甚至有了立刻逃跑的衝動,他懷疑——胡廷宴是不是向自己的上司自首了?
關於三邊總督史永安他幾乎一無所知,更不要說了解史永安曾經牽頭為魏忠賢造生祠的事情。在城外向災民打聽魏忠賢生祠的事情,純粹是因為一些災民已經知道了魏忠賢倒台,主動舉報哪裡哪裡還有魏的生祠。
兩邊都是做賊心虛,一邊聽到魏黨和生祠這種字眼就肝顫,一邊見官員開會便懷疑東窗要事發。(如果何顧當過官,或許會明白什麼叫口供串聯。)
何顧太緊張了,他需要放鬆,越緊張越容易出錯——轉身看向那群鶯鶯燕燕,將目光放在一個戴著銀色面具的女樂師身上,向對方微微一笑。笑容,是緩解緊張的良藥!
隨後迅速開始推演自己的逃跑計劃,後窗有三隻虎爪飛鉤,可以直接從三樓跳進長慶旅店的後院,自己一行六人的馬匹就在那裡。上馬之後疾馳向南,現在長街之上幾無行人暢通無阻,最多十分鐘就可以抵達南門。
抵達南門之後用事先備好的火藥包炸開城門,只要出了城,城門外就是自己聚集起來的數千災民……隨便引起一陣躁動就算是逃出生天。
就在此時,長街之上出現了五個人。何顧的大腦瞬間由高速運轉變頻為超速運轉,眉心幾乎擰在了一起——
其中一個是胡廷宴府里的二管家,另外幾個人看樣子也是家丁模樣,身上沒有武器。其中一人身上抱著一個匣子,那匣子里是銀子?不可能這麼少吧?他們身後沒有伏兵,另外幾個街口的混混也沒有發來警報,那說明附近沒有官兵出沒——這幾個人,是幹什麼的?
送禮?送名帖?這深更半夜的?
看意思五個人是來旅店沒錯,可他們怎麼停下來了?在等?等什麼?等援兵?
何顧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做出了決定——我們不能再等了,必須立刻走!
他轉身看向正在興頭上的眾人:「今日早些歇了吧,明天還有正事要做。」
雷四海和陸鳳翔雖然不知道到底在做什麼,可他們知道要聽誰的,儘管心中萬般不舍,但還是立刻起身道:「散了,散了!」
一眾姑娘又表演了一番生死離別一般的不舍,這才一步三回頭的抹著眼淚依序下樓去了。只是今天的樂器班似乎有些墨跡,彈琵琶的姑娘似乎是故意落在了最後,一步步向窗邊的何顧走來。
何顧也認得這個樂師,沒法不認得,每天都是新人,唯獨這一個是連續三天晚上都在。問為什麼,各院的老鴇都說這是春閨街上最好的樂師,無可取代。
但是這個女樂師長什麼樣子何顧卻從來沒見過,因為她一直戴著一張銀質的面具,說是長相極其醜陋,怕驚擾了各位客人。何顧本來就只是想要擺譜給胡廷宴看,心思根本就沒在這些女人身上,自然也就懶得去深究,只是出於擺譜的心態,每次都要給這女樂師最多的賞金。
這也是何顧的裝逼價值觀——怎樣才能顯示出逼格?打賞那些賣笑的姑娘有什麼意思,是個公子哥都會。打賞樂師,還是一個奇醜無比的樂師,這才顯得自己懂藝術有品位,見過大世面。
但是今天這一波姑娘倒霉,現在何顧都要馬上跑路了,再拿自己的銀子當水潑,那就不是裝逼,而是傻逼了。
所以,看著這個女樂師過來,何顧想當然的以為這是來習慣性討賞了。他還沒想好怎麼答覆,這女樂師卻先說話了:「喂,你才是他們的頭吧?」
何顧一下子懵在了原地……這種語氣,這種措辭,活脫脫一個現代人啊!
女樂師見他不說話,又道:「喂,明天去找我,我叫秦小影。」
何顧回過神來,心想找你個大頭鬼,明天老子就逃命天涯了。因此只是點點頭,一副抓緊送客的表情:「姑娘請。」
這女樂師一愣,似乎對何顧聽到自己名字以後的反應有點不敢置信,又重複了一遍:「我說讓你明天去找我,我叫秦小影!」
「好的,一定一定,姑娘請!」何顧幾乎是快要上手把這女樂師給推出去了。
女樂師見狀,忿忿然一扭身,蹬蹬蹬下樓去了。
何顧聽到樓下關門的聲音,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一邊轉身看向窗子,一邊對雷四海等人說道:「收拾一下,我們馬上就走……等等!」
姑娘們剛走,一直在大街陰影處等著的胡平貴等人動了。何顧的手情不自禁的向後腰一摸……刀放在桌子上了……這一摸正摸了一個空……幾乎是與此同時,樓下響起了叩叩的敲門聲……剛剛摸空了刀的何顧不禁全身一綳,眼睛飛快的向樓下長街四下張望……自己安排的眼線沒有任何反應……
樓下傳來了胡平貴的聲音:「幾位京師來的客人,小的們特來替我家主人送上薄禮一份,各家名帖俱在,還望客人賞臉。」
夥計旋即在大廳下喊道:「客爺,您有客人,見嗎?」
樓下夥計一直站在門前等著,這幾天旅店的夥計們都以值夜班為天下第一幸福的事,一到夜裡都比白天還精神。胡平貴早已經偷偷來這店裡打聽過好幾次樓上客人的消息,這些夥計也不傻,能被巡撫府里二管家如此重視,如此客氣的人,那必然是大人物,因此對何顧一行人的態度也格外恭順周到。
雷四海和陸鳳翔等人此時也察覺到了異樣,各自飛快的提起兵刃,一起把目光投向了何顧。何顧此時心頭猶如擂鼓,臉上卻依然不動聲色,只是輕輕的擺了擺手,低聲道:「我下去看看。」
何顧來到樓下,左手搭在右袖管的管弩上,對夥計點了點頭:「開門。」
門一開,胡平貴等人頭也不抬,呼啦啦就跪倒在地,只是把手裡的一個匣子舉過頭頂。何顧擔心這是摔箱為號,又小心的觀察了一下四周,伸手飛快的把箱子接過來,反手就把門又關上了。
打開匣子一看,何顧心頭千鈞巨石終於落地,全身緊繃著的勁頓時化作了一身透汗。匣子上面是幾張名帖,是誰的自然不必多說。名帖下面是一疊銀票,何顧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東西,一時間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憑著直覺好像哪裡不對……
啊!何顧忽然間想到了,這東西不就等於銀行里的連號鈔票嗎,只要自己敢花,分分鐘暴露行跡呀!
何顧腦子再次飛快運轉,眼下處置必須果斷,也來不及細點這些銀票到底有多少,幾步跑上樓去,從床下把裝著金錠的箱子拖了出來,打開箱子看了看覺得數量不夠,又把另一口裝著多半箱銀子的大箱子給拖了出來,抄起金錠箱子在上面一倒,又快速鋪平,才對雷四海和陸鳳翔說道:「抬下去,我開門你們就扔到街上去。」
雷四海和陸鳳翔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自己的爺這是發了什麼瘋,但看他滿頭是汗,面沉似水,顯然形勢緊急到了極點,當下也不敢多問,兩條鐵漢抬起箱子就往樓下走。
來到門前剛要開門,何顧又想起了什麼,伸手摸出靴筒里的匕首,幾刀把鎖扣和箱蓋合頁撬壞了,把箱蓋虛掩住,一把打開屋門,劈手先把手裡裝著銀票和名帖的匣子丟了出去。
雷四海和陸鳳翔毫不猶豫,『嗖』的一聲就把箱子給扔到了門外。
何顧運足中氣一聲大吼:「直娘賊,喂狗好歹也要喂個熟食……這箱子拿去喂與你家主人,看他還能吃幾天!」
說完,『啪』的一聲便把門關上了。
店裡的兩個夥計都看傻了,猶如泥塑一般呆在那裡……
————
鼓打五更,兩位管家急匆匆趕回了三邊總督府,臉上掛滿驚慌之色:「老爺,銀票被人家扔出來了……」
幾位大人本來已經困的迷迷瞪瞪,聽到這個消息頓時一起驚醒過來,胡廷宴搶先問道:「是不是你們言語衝撞了人家?」
胡平貴苦著臉道:「小的們又不是不曉事的人,怎麼敢有得罪的地方。」
史永安還是比較鎮定,畢竟他已經知道正主不是自己了,問道:「那對方有沒有說什麼?」
他的管家回道:「說了一句話,就是不太好聽。」
「什麼話?」
管家猶豫片刻,把牙一咬,模仿起來:「直娘賊,喂狗好歹也要喂個熟食……這箱子拿去喂與你家主人,看他還能吃幾天!」
胡廷宴身體頓時一軟,史永安側頭看了他一眼,再轉身對管家追問道:「什麼箱子?」
管家答道:「大小三尺左右,裡面滿是金錠,就那麼直接丟在了街上……」
胡廷宴眼睛瞬間瞪的像燈泡一樣:「你們不會真給撿回來了吧?」
胡平貴道:「那小的怎麼敢,小心伺候著給送回店裡去了,陪了幾句不是,說下次一定辦好,這才飛奔回來稟報。」
史永安也有點蒙了,問道:「三尺大的箱子,一箱子都是金錠?」
他的管家答道:「這個斷不會錯,那箱蓋子被摔開了,我們看的真切。初時我和胡管家兩個去抬,竟是抬它不動,還是幾個家丁一起搭手抬進去的。」
岳和聲有些哆嗦:「看這意思,對方來頭不小呀……」
胡廷宴道:「如之奈何?」
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無言。
不知過去了多久,胡廷宴忽然起身道:「要不,咱們把各自的師爺請來一起商量下?三個臭皮匠,頂過一個諸葛亮呀。」
岳和聲和庄謙、袁鯨的腦子早就亂的跟漿糊一樣,聽聞此言頓時齊聲附和:「可行,可行!」
史永安旋即對自己管家說道:「去,快派人去請各位大人的師爺前來府中議事!」
三邊總督府,幾乘小轎疾奔而來,轎夫們喘的像牛一樣,胡平貴還在大喊:「快點,快點!再多耽擱一會兒天就亮了!這天一亮,不知道又要多出多少銀子來!」
轎簾掀開,幾位師爺撒腿就往府里跑,他們心裡明鏡一樣,今天晚上不是小事,是時候展現一下師爺幫真正的技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