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東之死與畢希納的傷寒
畢希納認為可以給這宗思想懸案下最終的結論了:丹東不是被羅伯斯庇爾害死的,而是丹東自己不想活了。事實上,丹東的同志們已經為他安排好出逃計劃,儘管這在人民警察管制的國家幾乎是不可能的,但羅伯斯庇爾已經有過暗示,他會裝作不知道。可是,丹東已對生命的自然在體的自然權利完全絕望,他覺得,「死在斷頭台也好,死於熱病或者老朽也好,又有什麼分別?」革命法庭要對他施以斷頭術,對他來說實在無所謂得很。他沒有慷慨赴義感,因為已經不存在一個什麼「義」——無論神之義還是人之義需要他的身體去就。所以,丹東覺得還是讓羅伯斯庇爾斬頭算了。丹東和門徒們一同臨刑時,有的門徒——比如拉克羅阿還有些執迷,頗有慷慨就義的樣子,丹東最親密的門徒亥勞調侃說:「他還把自己的臭屍體當作培植自由的施了大糞的溫床呢!」既然已經建立了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機器,而機器一旦開動起來,一時是停不下來的,要謝絕丹東的死已經不可能,羅伯斯庇爾只好打起精神,將丹東送上斷頭台。將丹東的臨刑心態與蘇格拉底和耶穌的臨刑心態加以對照,可以引發對現代人有益的聯想。丹東的臨刑心態既從容又脆弱,是典型的現代人的面死精神。蘇格拉底臨死前說:「分手的時候到了,我去死,你們去活,誰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耶穌臨死前悲喊:「我父,我父,你為什麼離棄我?」丹東臨死時完全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們的判處對我又有什麼?我已經說過空虛不久將成為我的託身之所……生命對我是一個負擔,誰要奪去,儘管讓他奪去好了,我自己早就希望把它甩掉了。儘管如此,丹東還是有些暗自貪戀身體的享樂,覺得死感仍然需要某種安慰。為什麼不可以像莊子那樣向死?甚至可以比莊子還瀟洒些。最終,丹東打算臨刑的心情要像剛同瑪麗昂做過愛:「我要像走下一個普施雨露的女郎的床鋪那樣,而不是像離開懺悔椅子那樣跟生命告別。」這是丹東給自己的最後慰藉。畢希納寫完這宗思想疑案的案情報告書後,精力耗盡,身體變得極度虛弱,本來他的身體很好(不然怎麼能幹革命),完全可以抵抗那場偶然的傷寒。結果,二十四歲的畢希納發高燒死了。其實,畢希納死於一場內在的(思想上的)傷寒,一場因看到近代自然權利的自由倫理的底蘊而引發的傷寒。畢希納要不是死得過於年輕,對個體或國家、自由或民主、革命或反革命再多說幾句,馬克思也許不會那麼氣粗,尼采不會那麼苦於瘋癲,更不消說海德格爾、洛維特、馬爾庫塞、福柯們對Physik的信念了。話說回來,畢希納已經給自己身後的思想家們寫下了一兩句讖語:您看,這是一個美麗、牢固、灰色的天空;有的人可能會覺得有趣,先把一根木橛子揳到天上去,然後在那上面上吊,僅僅是因為他的思想在是與不是之間打架。人啊,自然一點吧!你本來是用灰塵、沙子和泥土製造出來的,你還想成為比灰塵、沙子和泥土更多的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