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是個極端的女人
事情是這樣的。我一直為誤打了亞瑟一個耳光而負疚,背負著這一過錯的重負生活了近二十年人在少年時犯這類過錯,是常見的事。若非因為別的原因,我也不見得會為這一過失如此負疚,以至毀了自己的青春。亞瑟因那一耳光投海自殺了。出事後那天夜裡,我撞見蒙太尼里神父。我告訴他,「殺死亞瑟的人就是我」。神父對我說:「我的孩子,你安心吧,殺他的人是我,不是你。我欺騙了他,他發現了。」我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也許神父想寬慰我。我不能釋去重負的根本原因是:我愛亞瑟,竟然誤打了他一耳光,而且是為了喬萬尼。我與喬萬尼一起做革命的宣傳工作,欽佩他的才幹,但還沒有到愛他的地步。亞瑟肯定有些吃醋。我在兩性感情方面成熟得晚,那時根本不懂一個男人——更不用說兩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情感。我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喜歡亞瑟的。當我知道誤怪亞瑟,心裡難過得要命,才意識到失去了自己愛的人。要不是因為當時父親病重,我也想投河死掉算了。父親見我憔悴不堪,帶我離開傷心之地去了倫敦。喬萬尼追到倫敦,要娶我。他的確很愛我。但我答應嫁給喬萬尼是出於痛苦,而不是愛情。因為喬萬尼也為亞瑟的自殺感到負有責任,感到痛苦。我們的婚姻好像是對亞瑟自殺的獻祭,我對瑪梯尼說過,「是雙方共同的苦痛把我們結合在一起的」。我的生活實在太糟,真的是破碎不堪。與喬萬尼結了婚,我感到對不起他,因為對他沒有愛,我的愛在死去的亞瑟身上。可以想象,喬萬尼在夜裡抱著我**的身子,沒有愛的激情的身子,為另一個所愛的人而苦痛的身子,他會有什麼感受。後來,喬萬尼因幹革命活動犧牲了。我覺得他是故意不小心,因為他感覺到我委身於他不是出於愛,而是同情。對他的死,我也感到負疚。我一向小心為人,卻傷害了兩個愛我的男人。這是我的過錯?我和喬萬尼結婚第二年就有了一個女兒,她出生后不久就死了。我真不想講這些。後來講革命故事的人總把我說成是一個堅忍的革命女性,這完全搞錯了。我是一個女人,我為自己的痴愛瘋狂過,也為自己的痴愛堅忍到現在。同志們都覺得我是很明智的女人,在討論革命工作的策略和計劃時,頭腦很清醒,而且能堅守道德原則。可是,在牛虻要我幫助他偷運軍火時,我明明同他在革命與暴力的問題上意見不和,還是同意了。我自欺欺人地要他向我保證:「這樁事情不跟任何行刺或是任何暗殺發生關係」。我當然明白,偷運軍火來不是為了搞行刺或搞暗殺,又能用來做什麼?我主張溫和的、「天鵝絨式」的革命。我明明反對暴力革命,還是答應牛虻幫他偷運軍火,說明我因為他而放棄了自己的政治原則。我的同志們全都看錯了,我其實是一個極端的女人,一個痴愛得顛瘋的女人,為了少女時候的愛而極端、顛瘋。我愛上了牛虻?不,我一點不喜歡這個人,只是隱隱感覺到,他就是亞瑟,他沒有死,他回來了。為了亞瑟,我完全喪失了判斷力,違背自己的道德原則,而且——當然,這也是沒有辦法——傷害瑪梯尼。我一直不明白,牛虻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真實身份。從他的手的動作,我看到熟悉的小亞瑟的動姿和表情。我起疑心那天,去圖書館查了資料,南美探險隊的時間與牛虻的流亡經歷吻合。我一直收藏著幾件令我平生傷痛的小東西:喬萬尼給我的第一封信、他臨終前握在手裡的那束如今已經乾枯的花瓣、夭折的女兒的一綹細弱的頭髮、我從父親墳墓上帶回的一片枯黃的樹葉。最珍愛的是十歲亞瑟的照片,這是我生命的源頭,我的初戀。他那秀麗的孩子氣的頭多麼可愛,臉上的線條是敏感的、易受傷的,懇切的眼睛帶有天使般的純潔。我不能想象這顆靈魂、這個身體被我逐入污穢、卑賤、苦楚的恐怖之中。我彷彿進入了他的內心,進入了他的身體,親歷受踐的靈魂無可奈何的戰慄和**受折磨的痛楚。牛虻很殘忍、刻毒,一點不像我小的時候熟悉的亞瑟。我開始時根本無法接受這個人,甚至對他感到厭惡。可是,當我慢慢感覺出他就是我失去的亞瑟,我就失去了一切健全的理智和判斷,甚至不再在意他的殘忍和刻毒,最終傷害了我自己。我有的時候覺得,牛虻是自私的。我想用自己的身心去維護牛虻,他卻一直拒絕我分擔他的痛楚。他明明知道我打的那一耳光是出於誤會,我一直為這過失痛苦,而且為這過失,我的半生已經被毀掉了。他為什麼不讓我重新看到生活的光亮,讓我重新抱住他的頭親吻?他想報復我嗎?為了報復自己的不幸,他毀了我。有好幾次,牛虻的頭蜷縮在我的臂彎里,或者抓住我的雙手。我感覺得到,他的心在發抖。牛虻的內心實際很脆弱,但他只在我面前袒露內心的脆弱。有一次,我對他說,他對待綺達不公平,他沒有權利侮辱一個女人。他向我承認,這是他生活中的「一段醜惡的糾葛」。他對我說:「一個男人不是每天都能遇到一個可以……可以愛戀的女人的,而我……我是一個曾經陷溺過的人。我害怕……害怕黑暗。有時我是不敢單獨過夜的。我需要一件活的……結實的東西在我身邊。……我怕的是內在的黑暗。那兒並沒有哭泣或咬牙的聲音,只是寂寞……寂寞……」這就是他可以輕踐綺達的理由?牛虻是革命者,但他首先是一個男人,作為一個男人的革命者並沒有什麼特別,或者說,革命的男人也是各式各樣的男人。他輕踐綺達,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輕踐。再說,一個女人不也是很難遇到一個自己愛戀的男人?一個男人輕踐一個女人的理由,輕踐一個女人只會因為她惡劣的品性。我同牛虻去偷運軍火的前一天夜裡,瑪梯尼有意讓我和牛虻呆在一起,我很感激瑪梯尼。老實說,瑪梯尼的心性比牛虻要好得多。我有時想象,要是與瑪梯尼一起生活,定會幸福,他懂得抱慰我,我們的性情和生活信念都相合。我把握不了自己的情感,對亞瑟太痴,不想一想,牛虻根本已經不再是亞瑟。我要是懂得把初戀的傷感留在記憶的想象中,就不會錯失自己的幸福。人往往只是為了一絲細小的情感而拋出了整個生命,在情感的某一個尖銳點上犧牲了一生的幸福。那天夜裡,星星都躲起來了,沒有月光,只有一縷燭光照著我和牛虻。我們兩個人雖然性情不和,卻因一段少時的感情而纏結在一起。牛虻躺在我坐的椅子前面的地毯上,抓住我的手,用指尖輕輕撫摸我的手心和手背。然後同我一起吃甜餅乾、喝酒,說「這也是一種聖餐」,他還有少年當神學生時把自己看作是基督的感覺。他總不放過一切機會攻擊教會,我不懂這是為什麼。他把頭靠在我的膝蓋上,用手捂著臉,我俯下身子,用手抱著他的頭。就這樣,有好一陣子誰也沒有說話。好安靜的夜,我們都知道,這次行動凶多吉少。我沒有悲壯感,我只是為亞瑟而去。末了,我對他說:「也許從今以後我們永遠不能再見面。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了嗎?」瑪梯尼突然回來了。他並沒有提前回來,他很守時。不過,牛虻已經沒有時間對我說最後的話了,本來,他已經準備對我說出真相,也就是他臨刑前給我的信中說的話。我十分清楚,我的不幸與革命沒有一丁點關係。不要以為革命才使我遭遇這一切。我所遭遇的,都是生活中自然而然可能遭遇的。不是革命,而是我的痴愛讓我不幸。沒有必要誇張革命者的情愛。亞瑟的第二次死,使我的後半生也毀了。我再也無法回到瑪梯尼的懷抱,儘管他抱住了痛哭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