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倫理生活中黏液般的雙重無奈
基斯洛夫斯基是一個持不同政見的敘事思想家?一九八二年,波蘭鬧起民主工潮,軍政府為了社會的穩定,依法戒嚴,然後大逮捕。一時間,拘押所和監獄里人滿為患。人民法庭只有加緊審判。《永無休止》在這種政治語境中問世,故事講的是:Zyro三十齣頭,正處在女人生命熟透的開端。丈夫是律師,當初嫁給他時,情感曖昧模糊——尋找一位兄長、父親、還是情人,自己並不清楚。夫妻關係並不融洽,但也沒有到無法過下去的地步。他們有一個兒子。團結工會運動被鎮壓后,政府安排Zyro丈夫當反革命分子的法庭辯護人(這意味著只能為敗訴人辯護),剛上任就患暴病死了。一位替人民法院工作了幾十年的老律師接替了Zyro丈夫的工作。丈夫死後,Zyro的生活變成了空落落的大廳,只有自己的高跟鞋釘發出迴響,陰森極了,仍然健碩炙熱的身體過早憔悴,豐潤的眼帘日漸乾澀。她隻身帶著孩子,失魂地遊盪在孤單中,只能聽到自己心靈輕若遊絲的滴答聲。神思恍惚的徹夜不眠時分,Zyro渾身燥熱地撫弄自己的**,在喘息中感到那個同自己生活過、曾經對自己並不重要的男人,雖然已經離開了,其實一直在身邊,用像快燃盡的燭光般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生活。Zyro想要擺脫這個纏繞著自己的幽靈,鼓足勇氣把自己的身體拋給一個個素昧平生的男人。Zyro的身體在這樣的交歡中像漸漸湮沒的車轍,愈來愈荒涼。Zyro再也經受不住身體的沉落,靈魂迷迷糊糊彷徨於模糊的光亮處,豐潤的手臂在索索央求守住肌膚之親這最後一道生存邊界時漸漸乾涸,傾述和抱怨的書信都只能寫給自己。一天夜裡,Zyro望著冰涼的青灰色的四壁,無奈地閉上對生活濕潤的眼睛,打開了煤氣……這部以政治事件為背景的電影沒有著意表達政治反對派的正義和受迫害,也沒有捍衛民主政治異見。基斯洛夫斯基關心的是:個人在遭遇偶然的生存裂傷后如何繼續生活?什麼叫做一個女人孤零零的無奈?倫理問題根本上是人的在世性情問題。人的在世不是無緣無故的在世,每一個「我」在世與前人、後人、旁人的關係構成了「我」的在世的緣和故,一般認為,這就是倫理的基本元素。這種對倫理的理解其實相當片面。一個人在世的生存關係同樣、甚至更主要是受自己的性情支配的,個體與自身性情的關係,是更為根本的倫理元素——倫理的在體性基礎。每個人的性情都是一個隨機形成的價值感覺秩序,它決定了個人的生命感覺和態度,決定了一個人只能這樣而不是那樣生活。對這一個人來說如此輕逸的生活,對另一個人來說可能比死還不如。Zyro孤零零的無奈感是她的個體性情的必然。從這一意義上說,個人的倫理問題與政治問題沒有直接的關係。基斯洛夫斯基自覺地站在倫理觀察、而不是政治觀察的位置:片中沒有坦克車、槍擊或暴動的片段。它形容的是我們的內心世界及其希望,而不講外面的世界有多麼寒冷、外面如何被拘禁或被槍擊……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能出現某個孤寡女人的無奈,然而,基斯洛夫斯基看到的是社會主義日常生活中的這一個孤寡女人的無奈。那些坦克車、槍擊和暴動,被拘禁和被槍擊,以及法庭中虛假的辯論、窗外人情的寒冷,統統都是這一個孤寡女人的無奈的酵素。通過Zyro身上致死的無奈,基斯洛夫斯基準確地描述出人民倫理生活中個體經受的無奈:身體和靈魂在躲不掉的政治寒潮中受了風寒,不聲不響地下滑,善意在軟弱的意志中成了自我傷害和他者傷害。在社會主義的人民倫理生活中,一個人要成為自己,按自己的性情、自己對於美好生活的想象過日子,十分艱難。人民倫理要求人人做好人(有社會主義道德的人),基斯洛夫斯基的敘事在思考「做好人」的難處:人天生都想做好人。問題來了:如果人性本善,那麼邪惡從何而來?我並沒有一個十分合乎邏輯、又有道理的答案。我的理論是:一般來說,邪惡之所以會滋生,是因為人們總會在某個階段發現自己沒有能力行善。邪惡的原因是挫折感。無論人的改變是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外面也不可能對人為什麼會無力行善作出結論,因為理由太多了,有成千上百種不同的理由!社會主義日常生活是高度道德化的,不僅有外在的人民法庭,還有內在的人民道德法庭,社會主義社會不僅有計劃經濟,還有計劃的道德意識。基斯洛夫斯基關心「人民」法庭的生活秩序中,個人性情的掙扎和無奈。一方面是人民法庭的審判程序,另一方面是人民道德籠罩中的私人道德感覺,在Zyro把自己的身體拋出靈魂之外的同時,法庭辯護律師把自己的靈魂拋出身體之外。通過對這兩種無奈的并行敘述,基斯洛夫斯基讓人感受像喉嚨里嗽不掉的黏液般的無奈——既充實又空洞的無奈。基斯洛夫斯基自稱是「專業的悲觀主義者」,這是倫理的悲觀主義,而不是政治的悲觀主義。令我困惑的是:這悲觀主義讓我感動!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悲觀主義呢?「人民」法庭的日常生活培育過好幾位有思想的電影藝術家(塔科夫斯基、波蘭斯基),為什麼基斯洛夫斯基的作品尤其令我感動?我與基斯洛夫斯基有相似的日常生活經驗,還不是他的作品令我感動的原因。感觸到人民民主社會生活中個人的兩手冰涼,不足以說明基斯洛夫斯基思想的特質。也許,我應該從基斯洛夫斯基的個人性情中去找他的思想令我感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