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我該與誰在一起?(《十誡》之三)
聖誕節快來了。被冰雪封存的大街顯出人為的暖和氣氛,燭火和長青藤把因寒冷而獨自蜷縮的人們重新聚在一起。雅努什是個計程車司機,他提前收工,準備和妻子、孩子還有年邁的雙親過一個暖和的平安夜。雅努什的妻子性情溫和、質樸,對夫妻生活沒有詩意化的想象和奢求。她感覺到雅努什並非像小說或電影中描寫的那樣戲劇化地愛她,但她清楚,雅努什是個責任感很強的男人,她並不對這種更多基於責任而非愛情的婚姻提出異議。不必問為什麼他們要結婚,偶然的情感差錯也會導致一個婚姻。他們已經一起生活多年,相互體貼,從這種生活中滋育出的兩個人的共同感情,可能比戲劇化的愛情更為幸福。天快黑時,雅努什同妻子去教堂做平安夜彌撒。教堂里擠滿了人。在昏黃的燭光相伴著的平安夜輕緩而溫厚的歌聲中,雅努什感到一雙懇求的目光穿過人群和燭光,像垂死者伸出的手臂緊緊地纏抱著他。順著這目光雅努什看到了艾娃溫澀、含情而又憂鬱的眼睛,這些還只是那目光的含意中的一小部分。那目光有平安夜的祝福,更有在這平安夜傷心的哀求,甚至還帶有幾分思想死亡的含意。雅努什同艾娃分手已經好幾年,各自結了婚,再沒有見過面。艾娃的丈夫很愛她,對她體貼得無微不至,艾娃卻沒有非要同他一起生活的願望。她無法忍耐沒有令身心顫然的愛情但不乏溫暖的婚姻生活,同丈夫分居了。艾娃對孤單特別敏感,總想有一個可以向他訴說的男人。對艾娃來說,兩個人的生活中訴說的時間是主要的,示愛的時間總被誇張,其實佔據的生活時間很少,重要的是訴說的陪伴,這才叫做有一個所愛的男人睡在身邊。她的丈夫一大弱點就是沒有耐性聽她的傾訴,所以,艾娃不時打電話同雅努什聊天,向他傾訴有來由和沒有來由的不安。節日是人們共在的時間,對於敏感的艾娃,這樣的時間是特別不幸的時間,孤單就像教堂外面的冰雪一樣寒冷地剜割她的心。那投向雅努什的目光蕩滌了眼前的彌撒氣氛,其中分明有絕望的悲情在不容推開地懇求:要同雅努什一起過這個平安夜。雅努什把目光從艾娃臉上移開,想逃避或者說推開艾娃的懇求。雅努什不是沒有讀出艾娃目光中孤單的痛苦,而是為了婚姻的責任,不得不對自己過去曾經愛過的人的懇求視而不見。回到家裡,平安夜的家庭歡聚就要開始:夫妻之間,父子、母子之間會有種種遊戲和溫情時光。擔心艾娃會打電話來,雅努什截斷了電話線。門鈴響了。雅努什下樓打開大門。艾娃站在寒雪紛飛的門外,說她丈夫今早突然失蹤了,問雅努什可不可以開車帶她去找尋。答應還是不答應?為什麼雅努什得離開家庭的平安夜,去幫過去的戀人?艾娃的丈夫失蹤了,她可以向警察局求助。雅努什不是警察局,不管公共事務。艾娃的請求只是一個私人的請求,雅努什有什麼理由答應艾娃?雅努什猶豫片刻,答應了艾娃的請求。他覺得自己是出於對過去的感情的責任答應艾娃的。可是,有這樣的責任嗎?責任在這裡既沒有道德依據,也沒有法理依據,也許只是一個使某種情感合法化的理由。況且,盡到對艾娃的責任,又如何可能盡到對妻子的責任?雅努什怎麼對自己的妻子說?說以前的戀人向他求助找尋失蹤的丈夫?妻子會不會認為雅努什還愛著艾娃?雅努什當然不覺得是。兩個人之間的情感有一大片曖昧的領域,很難明確說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雅努什同艾娃有過一段情,這段情過去后,留下一種曖昧的感情,像稀釋了的血。雅努什清楚記得與艾娃分手的原因——無法忍受她沒完沒了的抱怨。艾娃對生活品質要求很苛刻,她既覺得只有雅努什才能給她帶來幸福,又覺得他在生活細節上不能符合她對美好生活的想象。沒完沒了的抱怨磨損了愛情。也許,雅努什看到艾娃站在寒夜的雪地里產生了同情,這種同情推開了自己作為丈夫的責任,甚至對妻子的感情。在這平安夜,責任與同情哪一個更重要?或者哪一個責任更重要?他回到樓上對妻子說,鄰居看見有人偷了他的車子,得去警察局找。雅努什依從同情,對責任撒了謊,或者說因這一責任對另一責任撒了謊。無論因為什麼,他撒謊對嗎?雅努什載艾娃上路,去警察局、醫院。一路上艾娃不停地說話,分析丈夫的可能去處,想方設法把丈夫的失蹤弄成一宗懸案,與雅努什一起追究。平安夜的街市,人車兩空,只有雅努什與艾娃驅車尋找一個虛構的失蹤者。雅努什其實心裡明白,艾娃的丈夫不是失蹤了,而是早與她分居了。雅努什沒有戳破艾娃的謊話,那會傷害她在寒冬的節日里的孤單。有好幾次,雅努什覺得不耐煩了,覺得不能為了陪伴艾娃,讓妻子在孤單中度過平安夜。對艾娃的同情成了雅努什對妻子的無情。艾娃也清楚,雅努什與她驅車尋找丈夫是出於同情。並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忍受同情。有的女人把同情視為侮辱,把責任視為傷害。艾娃不是這種女人,她只需要自己所愛的男人能陪伴自己。這兩個人在一個虛構的理由中一起度過了平安夜,他們尋找到的,對艾娃來說,是同雅努什在一起的時光。天快亮時,艾娃對雅努什說:「一個人過平安夜很難,我已經連續三年一個人過平安夜了。今年實在不行了。我跟自己打賭,如果把你留在身邊直到早上七點,就可以活過來。」時間正好七點,艾娃從衣袋裡摸出兩粒毒藥,扔在地上,用腳踩碎。雅努什在教堂中看到的思想死亡的目光是真的。雅努什回到家。為平安夜的歡聚準備的一切原封未動,妻子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雅努什把頭靠在妻子的肩上,妻子驚醒過來,什麼也沒有問,只是把他抱住,彷彿需要安慰的不是她,而是雅努什,需要道歉的不是雅努什,而是她。她諒解他。妻子的諒解並不讓雅努什釋然,他覺得對不起她。其實,雅努什答應艾娃陪她找尋謊稱失蹤的丈夫,也不是同情,而是諒解,知道她撒謊而諒解她的處境。在這個平安夜,如果雅努什不能諒解艾娃的撒謊,她一定吞了那兩粒毒藥。諒解是對人性的脆弱的體諒,諒解比同情、責任都難,諒解才能解開情感的纏結。如果雅努什不答應艾娃,艾娃會諒解嗎?如果她能諒解,就不會敲雅努什家的門了。諒解是一種明智的心性,這種心性是性情的結果,不是可以習得的。也許有人會認為,類似的倫理困境過於偶然,純屬例外,根本就不必在意。然而,倫理困境被看做例外,是由於道德規則的存在。道德規範安排了一個抽象的生活秩序,具體的生活自身就顯得是不斷產生的例外。生活中的倫理困境其實才是真實的道德生活本身,不是道德規範在活著,而是具體的個人在活著。正如有了法律規範就有了犯罪,有了道德規範就有了道德困境。人在具體生活中往往難以盡到道德責任,即便人儘力想要盡到。自由主義倫理學承認生活中充滿倫理困境,就是不承認生活織體本身是按道德戒律編織起來的。對於律法論或決疑論的倫理學來說,不存在兩難倫理處境。關注、正視生活中細微的兩難倫理處境——像雅努什遇到的那樣,是自由主義道德意識的首要品質。在一個倫理國家中,個體的人並不需要獨自面臨倫理困境,有各級黨組織可以依靠,如果你不願意依靠,各級黨組織也會非要你依靠。如果撇開倫理國家的道德秩序,只是設想個人的道德處境,那麼,倫理問題就是個體人與一個複雜、具體的生活世界的性情關係問題。《十誡》中的人物大都是自由職業者:建築師、教師、醫生、歌手、律師。基斯洛夫斯基覺得,這樣可以避開社會問題和政治問題,讓人們的目光聚集在個體倫理情感的困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