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上下左右(下)
五個秀才間的辯難本是相互印證,以求有所進益,這也是士子們在一起常做的一樣事情。一個人悶頭讀書,難免會有缺失之處,這般相互發問,便能有查缺補漏的功效。然而當話題談及孟子時,五個人就分成了兩撥,直接對立起來。
這一起「嘴仗」發端於趙澍坪和呂成亮之間。
趙澍坪道:「或問子產,子曰:『惠人也。』可見聖人對其是讚許的。孟子曰:『惠而不知為政。』責其有及人之近利,無經國之遠猷,這已偏離了孔夫子的本意。須知子產所做之事雖小,卻是有惠於百姓的實事,豈可以施恩討好視之?若非如此,又如何能讓百姓信服?」
呂成亮道:「承澤此言差矣。孟子之語,是責子產本末倒置,而非恩惠示人。子產以其乘輿濟人於溱洧(二河之名),這只是末節。如果在河上修橋,那麼百姓還會有渡河的難題嗎?也就無須再用他自己的車駕了。」
趙澍坪道:「子明焉知濟人於溱洧不是解人燃眉之急?難道對此視而不見,只去派人修橋,讓百姓過上數月再渡河就是對的?你又怎知子產未成其徒杠(行人小橋)輿梁(行車大橋)?」
呂成亮道:「書中未載,承澤又怎知子產修了橋?」
趙澍坪道:「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書中未載,難道就未做過么?」
呂成亮笑道:「承澤既然非孟子之說,又何以引孟子之語?」
趙澍坪也笑道:「可見孟子自相矛盾,難以自圓其說。」
「子產惠人」出自《論語?憲問》,「惠而不知為政」出自《孟子?離婁下》,「盡信書不如無書」出自《孟子?盡心下》。
《論語章句》楊錚只學了一小半,不過《論語》的正文卻已大略通讀過一遍,腦子中還有些印象。《孟子章句》雖還未學到,但也並非全然不知,至少最著名的幾個篇章、典故還是記得的。加上呂、趙二人又分說地比較清楚,因而楊錚理解起來並不困難。
蘇軾曾作過一篇《論語說》,對後世影響極大。朱熹為《論語》作集注,就有許多條目引征自《論語說》。蘇軾本身又是文壇偶像,到此際雖已故去近五百年,但在文人當中仍有數不盡的粉絲,其「辯孟」的觀點自然會有許多擁躉。
趙澍坪的辯孟之語,便大抵承襲自蘇軾。
不過楊錚又聽了片刻,隨著兩個秀才將話題鋪陳開來,就知道他們的分歧並非是對經義的理解,而是源自處事的不同態度。
簡單地說,趙澍坪認為孟子的言論太過「務虛」,雖然道理非常高大上,但對於具體事物而言,卻沒有多大實際用處。而呂成亮則認為,對於孟子的言論要認清根本、抓住核心,絕不能斷章取義,曲解孟子的本意。
趙澍坪在衙門中歷事,比較看重實際,執此態度並不奇怪。而呂成亮因曾遊學於江南,受了泰州學派的影響,思想上比較「前衛」,有那麼一點民權解放意識,力挺孟子也在情理之中。
其實這二人倒沒什麼原則性衝突。趙澍坪並非否定孟子,只是認為凡事應從小處著手,更看重實用性,這與蘇軾的觀點也是一脈相承。蘇軾任地方官時,做了許多實事,實際上他對於孟子的民本思想是非常推崇的。
呂成亮於「務實」方面雖不如趙澍坪,書卻讀得頗為紮實,加上在外遊學期間,於「辯孟」方面長了許多見識,應對起來很是自如,趙澍坪不免漸漸落了下風。
李宗書、馬世傑二人見狀,便開始給趙澍坪幫腔。呂成亮一對三就有些吃虧了,幸有胡忻相助,這才扳回了局面。
楊錚在旁聽著,不禁想起《論語?公冶長》中的一篇內容:「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孔子對子產的評價可謂極高,這君子之道,便是孔子所倡的為政之道。孟子說子產「惠而不知為政」,其論調與孔子相左,被人批駁自是難免。
說起來孟子可謂藐視權威的典範,與孔子的某些論調相左只是其一,其民貴君輕之說,當其時便讓許多諸侯不喜。
本朝太祖更是深恨之,曾道:「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乎!」《孟子》一書也因此遭到刪減,內容少了許多。原本朱熹所作《四書章句》有二十六卷,至本朝通行的卻只有一十九卷,便是因此之故。
那五人又論了一會,大概是酒喝得有些多,辯難就成了抬杠。
李宗書道:「我前陣子看了本書,上面有首詩是這樣寫的:『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必紛紛說魏齊。』」
楊錚心道:「這詩聽著好耳熟啊!」
呂成亮道:「這是宋人所作《道山清話》上的吧?不過笑談而已,如何可以當真!」
李宗書笑道:「子明說是笑談,難道這些不是孟子所論所為?」
呂成亮道:「齊人二妻,是諷人之偽勢。常有人自稱識得某官,狐假虎威,其實根本毫無瓜葛,此類行徑諸位都不鮮見吧?攘雞是借喻苛捐雜稅,既知是錯的,便當立即改正,不可借故拖延。這首詩不過斷章取義,難道不是笑談?」
胡忻道:「不錯!周天子分封諸侯,彼時君臣之分又豈可與此時等同。若以此分,春秋諸多先賢,怕是大半都當不得了。」
馬世傑道:「這書我也看了,上還有一首詩:『完廩捐階未可知,孟柯深信亦還痴。岳翁方且為天子,女婿如何弟殺之。』慕之亦信其真否?」
胡忻笑道:「成績兄此言大謬,孟子所痴者仁也,至於舜、象故事的真偽,又有何關係呢?若只問事而不求義,豈非買櫝還珠,捨本逐末?」
楊錚聽那幾人爭論,不禁笑了起來。
孟子作為儒家先賢,到了前朝蒙元時更是被尊為亞聖,然而卻一直頗受爭議。這固然是因為他的許多思想不利於皇權穩固,使統治者不喜。另外他所編的故事破綻太大,經不起推敲,缺少說服力也是原因之一。
藉助某個故事或某個現象來說明一個道理,本是為了便於聽者理解。但若舉例不恰當,卻會適得其反。邏輯性比較差大概是華夏古代文人的一個通病,很少有人能作出一篇邏輯嚴密的論述。
之所以會如此,大概是因為這些先賢們心中先存了一個道理,然後再編故事去論證,而不是通過事實去推導出道理,由果強索其因,不免本末倒置似是而非。
比孟子稍晚些的荀子,在其名篇《勸學》中寫道:「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只為證明學習要專心,道理沒有錯,可蚓和蟹的習性與學習專心之間有一文錢的關係么?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
當然,楊錚並不覺得自己就比孟子、荀子、蘇軾這些人聰明。古人受限於所處的時代,其思想,學識有局限性,作出錯誤或不嚴謹的論述並不能說明什麼。他們能在千百年後仍享有盛名者,哪一個不是才智超群之輩。
只不過單看那些故事,確實很有些娛樂性。
五個秀才越說越熱烈。這般抬杠是很難說服對方的,因而道理已經不大管用了,倒有些像是打群架,人多未必就能贏,可至少能壯聲勢。
呂成亮眼見己方人少吃虧,見楊錚在那含笑旁聽,便道:「小友緣何笑而不語,不妨也說說。」
趙澍坪道:「小友笑而不語,自然是不認同你啊,這還用問么?」
呂成亮道:「焉知不是笑你之言,你怎地就敢下此定論。」
馬世傑道:「小友制『楊古井』造福鄉里,這便是惠人之舉啊!」
李宗書道:「正是,此及人之近利也,子明、慕之可是不以為然么?」
胡忻道:「非也,非也!小友若是幫人擔水澆田,才是孟子所云『濟人溱洧』之近利,制『楊古井』正是如同修橋一般,此節萬萬不可混淆。」
幾人說了半天,話又回到了原處,且不問楊錚所想,各自為他作答,實讓楊錚有些哭笑不得。他不禁想,倘若孔老夫子一直活著,看到朱熹所作的章句集注,多半也會有這種想法吧?
呂成亮道:「莫吵莫吵,讓小友自己來說。」
如果是辯難,楊錚自是插不上什麼話的。他雖有一肚子的道理,可首先要弄明白人家在說什麼,而且還要按他們方式引經據典進行回擊,那真是想懟都無從懟起。不過這會大家都談得比較隨意,隨便說說摻和一下倒是無妨,也省得總讓旁人代言。
另外秀才們能夠接納他,一是有呂成亮的逐步引見;二是有知州的關照,算是個「預科秀才」。但要想獲得認同,真正融入這個圈子,做些自我展示,相互交流一番加深印象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稍一沉吟,說道:「小弟覺得,近利和遠猷並不相悖。子產以乘輿濟人,未始不能成其徒杠輿梁。著眼當前與考慮長遠,本就可以并行之。書中雖未載子產修橋之事,但子產主鄭國之政時,也做了許多對後世影響頗大之事,可見也是個有遠慮之人,豈會想不到修了橋方可一勞永逸。」
趙澍坪笑道:「正是,小友之言深合吾意。」
楊錚笑了笑,又道:「不過孟子說子產『惠而不知為政』,應是對其弟子所言。而且孟子並未說『惠』就是錯的,只是告誡不可止於乘輿濟人,相較而言,成其徒杠輿梁更為重要,這才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方法。二者或有主次之分,卻無關乎對錯。」
胡忻道:「可不是么,承澤兄斷章取義,實不足取。」
呂成亮打斷道:「等一下,錚小友,你這是要做那牆頭之草,兩邊倒嗎?」
楊錚笑道:「豈敢,只是就事論事而已。就拿『楊古井』來說吧,我之初衷是幫助家人,進而惠及同鄉,這確是及人之近利,以小弟我的能耐,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不過我和古掌柜已經將此物製法交與知州報知朝廷,若明年能在與我秦州相似之地推而廣之,其功效當能抵得上修橋便民之利。可見二者並不矛盾。當然,無論近利還是遠猷,都是於官紳而言,和小弟我可不沾邊。」
將「楊古井」的製法獻出,起初是因鐵鋪匠人外逃的應對之法,那時還有保密的必要。到這會已經快兩個月了,朝廷早就收到了,自然也不用再藏著掖著了。雖然這算是被動之舉,並非楊錚說得那麼高大上,不過也只是早行了一步而已。從一開始,他也沒想將這東西捏在自己手裡大肆牟利,因而略去緣由也就沒什麼心理負擔。
五個秀才一聽,不由對楊錚多了點敬佩之意。尋常人敝帚尚且自珍,將好東西獻出去,那可真沒多少人能做到,要不然讓士紳們退地怎麼那麼難呢。
馬世傑與李宗書二人同楊錚並不熟,只是見呂成亮那三人對這個小童生以友視之,方未有輕視之心。不過之前五人論了半天,楊錚都是旁聽不語,他們也就未太當回事。這時聽了楊錚一席話,倒是頗有些自己的見解,這便有了探究考校之心。
馬世傑道:「小友對『性如陰陽,善如萬物』作何解?」
「性如陰陽,善如萬物。」這句話出自蘇軾所作的《論語說》,後面還有一句是「萬物無非陰陽者,而以萬物為陰陽則不可。」這是針對孟子性善論而發,可算是蘇軾辯孟的重中之重。
蘇大學士的邏輯性比先賢孟子要強了許多,其實他的「辯孟」不是「非孟」,而是對孟子思想的一種完善和補充。
方才五個秀才已經在這個話題上談了許多,楊錚聽了半天,自也有他的想法。將事物一分為二,非陰既陽,這種別類之法向來是他所不贊同的。
他想了一下,說道:「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唯上知(智)與下愚不移。』我覺得夫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三字經》開頭幾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其實孔子並未論人性之善惡,後面兩句才是《論語》中的孔子觀點。
李宗書撫掌道:「正是,正是!」
呂成亮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諸位莫非也不以為然?」
馬世傑道:「孟子還說過:『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子明當知人與非人之別。」
趙澍坪道:「然也,北虜、倭寇這等『非人』之人也在其列乎?」
孟子所謂的「人皆有之」,其實也是有先決條件的,那就是必須是「人」。這其實是以善惡為標準,將人分為了「人」和「非人」兩類。所以要是摳字眼的話,可以說孟子的闡述比較狡猾,也可以說自相矛盾。
五個秀才又在這個問題上爭論起來,可已沒有多少新鮮說辭了。
楊錚聽了片刻,說道:「何為人?」
秀才們聽了不禁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好生簡單,可是卻又不是太好回答。
楊錚道:「我們是人。」
呂成亮瞪眼睛道:「小友這話好生噎人。我們是人,這又何須你說?」
楊錚笑了笑,說道:「我們是人,倭寇是人,北虜也是人。天下萬邦,如我們這樣,會思考,會說話,會穿衣,會用工具的,都是人。」
呂成亮點頭道:「這還有些道理。」其餘幾人也都點了點頭。
楊錚道:「人可以群分之。士農工商是一種分法,陝西人四川人又是一種分法,成丁不成丁也是一種分法。同樣的,也可分為漢人、倭人、蒙人等等。」
胡忻道:「小友之意,『人』與『非人』也是一種分法?」
楊錚道:「正是此意。」說著蘸了些醪糟在桌上畫了兩個相交的橢圓,中間相交部分面積佔了絕大部分。心想,現今還沒有文氏圖的叫法吧,以後是不是得要叫楊氏圖了?
畫完之後說道:「好比天下所有的人,都處在這兩個圈的範圍之內。左邊這一小塊,便是『人皆有之』的良善之人,右邊這一小塊,既是『非人』。中間這一大塊,則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人。」
眾秀才瞪大眼睛看著桌上的圖形,頓覺難以接受。在這個圖示中,良善之人所佔的比例也實在太少了,這顯然不符合「性本善」的論調。而蘇軾的「萬物無非陰陽者」在這個圖形中也得不到體現,中間「不陰不陽」的區域反倒是最大的。
呂成亮道:「小友這個圖樣,呂某實難苟同。」
趙澍坪道:「善惡之間水火不容,你這不善不惡又是什麼道理?」
其餘幾人也紛紛表示,不贊同楊錚畫的這個圖樣。
楊錚笑了笑,說道:「那就換一種分法。左邊為『上知』,右邊為『下愚』,中間這一大塊便是介於智愚之間的普通人,幾位兄台以為妥當否?」
李宗書點頭道:「這倒說得通。」
楊錚道:「我大明子民多為良善,但相公們可曾想過,這是為什麼?」
李宗書搶道:「當然是教化之功。性相近,習相遠,人非生而知之,若無教化,又豈能知是非良善。」
楊錚道:「我亦持崇儒兄此念。我華夏與四夷之分,便在於此。自羲皇一畫開天,肇啟華夏,便有了教化傳承。至聖人出,為萬世師表,至今傳承不息。受教化者,不單單是讀書人,亦包括每一個華夏子民。小弟父母皆是農人,並不識字,然而他們也知忠孝節義,也知禮義廉恥。」
(PS:伏羲一畫開天為華夏最早的創世神話,載於先秦時的楚帛書中。盤古開天的神話最早見於三國時吳國人徐整的《三五歷經》中。秦州為羲皇故里,當地人自然更認同前者。雖為傳說,但楊錚以此論開端,說服力更強。)
秀才們都點了點頭,表示認同楊錚的話。
楊錚又道:「然而良善之輩,未必就會始終如一,聖人、君子總是極少數。還有許多犯下國法族規的罪人,也未必在此之前就是惡人。就是讀了聖賢書考中進士者,在官位上觸犯朝廷律令的恐怕也不少吧。難道他們就不知道是非善惡么?『人』與『非人』,或許就在一念之間。」
胡忻嘆道:「是啊,君子慎獨,若不能時時自修自省,免不了便要行錯、踏錯。」
楊錚道:「上月古記鐵鋪被人誣告,祝同知開堂審案,幾位兄台都是在場的。究此事之因,是有人起了貪念,許多『非人』的惡行,便是因此而起。小民不讀聖賢書,自是要仰仗知書之人教化,同時也要有律法威懾,使之知善惡的同時也心懷敬畏。」
聽了楊錚這一番話,秀才們再去看桌上已經變得極淡的圖樣,就覺得「人」與「非人」之分,還真是如此。這不僅是因為楊錚的話入情入理,更是因為他的立論合聖人之道。不管孟子還是蘇軾,其權威性自然是不能和孔子相比的。
馬世傑道:「小友高論,當真讓人耳目一新!」李宗書道:「李某佩服。」
呂成亮忽然笑道:「方才我說你是牆頭之草,你便扯了這麼一通,是想說我等俱是牆頭草么?」
楊錚笑道:「豈敢豈敢。草立牆頭,左右搖擺皆因風勢,並不由己。讀書人養浩然正氣,為人處事當憑本心。」
胡忻道:「小友說得好。正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如此方為大丈夫!」
趙澍坪等人也都稱善。他們雖然不贊同孟子的一些觀點,但對其道德理論卻不能不服氣。
眾人吃喝談論了半天,這會太陽垂下山頭,院中冷了起來。呂成亮讓人將杯盞碗筷收了,在堂屋中重新擺開。他也購置了鐵爐子,堂屋裡便支著一個,打開風門通了火,再加些石炭進去,眾人坐在爐邊很快就感覺到了暖意。
冬天生爐子的好處顯而易見,但對於從來沒燒過煤的秦州人來說,並非一下子就能接受。呂成亮、趙澍坪、胡忻三人因與楊錚比較熟,對他弄出來的東西比較信服,這才到古記鐵鋪各訂了幾個。此時李宗書和馬世傑見確是利於取暖,便也動了購買的念頭。
因石炭運距較遠、售價較高,能燒得起的只是少數人家,鐵爐的銷售也就不必去花什麼心思。知州那裡送過了,生員當中也有人買了,這種宣傳力度就足夠了。用不了多久,不差錢的人家該買的自會去買。
如果到了明年,能夠制出實用的四輪馬車,使運輸成本大大降低,讓普通百姓也燒得起煤,再去運營這門生意才算有些意思。
又過了些時候,天色將晚,呂家家僕來報有人接楊錚回家,楊錚便向秀才們告辭。
呂成亮道:「大家談興正酣,你何必這麼早回去呢?」
趙澍坪道:「是啊,咱們秉燭夜談,豈非美事?」
胡忻道:「你家又不遠,再遲一些也不妨吧?」
楊錚道:「承蒙相公們不棄叨陪末座,已是受益良多。錚讀書時日尚淺,幾位兄台所言的許多典故經義都還不懂,只有回去好好讀書,下次才好繼續叨擾。」
李宗書道:「小友何必過謙,你或許書沒我們讀得多,識見卻大大不凡。」
呂成亮笑道:「既是要用功讀書,那就不耽誤你了。只是你又拿邸抄去看,就不怕分心么?」
楊錚道:「正所謂『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家天下事事事關心。』小弟可不願做死讀書之人。」
胡忻贊道:「此聯甚好!」
馬世傑道:「聞小友此聯,當浮一大白!」
呂成亮道:「確是好聯,來來來,共飲一杯你再走!」
楊錚聽到秀才們讚許,卻不禁暗叫一聲糟糕。一時大意,竟然忘了這會還沒有東林書院呢,想來這副對聯即便已經有了,也不會流傳太廣。這事還不好解釋,否則會更說不清楚。幸好這一聯立意雖高,用詞卻淺顯易懂,尚不算突兀。
當下裝作無事人一般,與秀才們幹了一杯,拿了兩份邸抄告辭而出。五個秀才將他送至小門院外,相互拱手作別。這等禮遇自是未將他當成小童生,而是可平等交往的朋友。
月盈與栓子、黑娃三人候在外面,見楊錚出來,上前相跟著往楊家坪行去。
月盈道:「娘見天都暗了二哥還未回,便讓我們來尋你。」
楊錚道:「時候不早了,是該回去讀書了。」
四人走在路上,說了些熔銅及油印之事。快到村子時,這一段路折而向北,仰頭便可見那顆大如燈盞明亮異常的新星。北極星在其下方,其光芒相較之下也是黯然失色,再向下差不多遠的位置,在山頭之上,北斗七星只露出一半。
前幾天月盈等人都聽楊錚說過,這只是正常天象,沒什麼大不了的。可眼見著那星越來越亮,都不禁有些驚懼。
楊錚見大家突然都不說話了,忍不住搖了搖頭。不多時四人進了村子,各自回了家。
楊錚與秀才們邊吃邊聊,這會食也消得差不多了,回到屋中便點起蠟燭讀書。
他拿起《憲問》那捲,翻到「子產惠人」一章,見其後朱熹注曰:「子產之政,不專於寬,然其心則一以愛人為主。故孔子以為惠人,蓋舉其重而言也。」心想,這算不算是耍滑頭啊?隨即將這卷書放在一旁,將正讀的那一卷取了出來。
月盈給楊錚倒了杯水放在桌上,說道:「二哥,你說那顆天星,過陣子就會消失了?」
楊錚見月盈眼中隱隱帶著些懼意,便放下書卷,說道:「其實天上的星就和人一樣,是有壽數的,只不過星之壽數比人要悠長得多,有億萬年之久。天上那顆異星,原本只是顆不起眼的星,眼下壽數到了,便迴光返照大放光芒。或許過上半年,便即煙消雲散了。」
月盈緩緩點了下頭,道:「原來是這樣啊。」在桌子另一邊坐下來,擺上黑板準備畫字。
楊錚見月盈變得有些傷感,不禁心中暗笑。小姑娘長大了,開始悲春傷秋,這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比心中驚懼要強得多。
轉念又想到,儒家的天人感應,是吸收了墨家天罰之說,以天地異象來警示君主。在皇權社會,這固然有其積極的一面,讓皇帝心存敬畏,行事不至於毫無底線。據說成祖文皇帝遷都后,雷火焚毀了奉天殿,便疑是惹惱了太祖在天之靈,為此驚懼不已。
但另一方面,將天地異象與皇權聯繫起來,卻也嚴重阻礙了科學的發展。數學及一些自然科學或成禁學,或止步不前,與此關係極大。
華夏文明的發展,在科技方面比較偏重於實用性,一直是以技術為主,而不重視理論的歸納總結。而且就是技術研究,也常被統治階層斥為奇技淫巧,因而雖然可以在某一方面、某一領域做到領先,卻一直未能形成完善的體系,可謂先天不足。
就拿數學來說,不論是發現勾股定理的時間,還是求得圓周率的精確程度,都是西方望塵莫及的。
但在華夏,數學這門學科卻始終未能形成。雖有《九章算術》這樣的專著,後世卻未有太大的發展,許多數學方面的著述,都是給這本書註解,就如朱熹給「四書」註解一般。古代絕大多數知識分子作學問,基本都是這麼一種方式,離不開前人的經典。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現有的算術方法,已經足以解決實際問題了。不論是作生意,蓋房子,又或者丈量田畝,用《九章算術》及其衍生著述里的內容,都足以解決了。
如果沒有天文研習之限,有更多的人將目光投向蒼穹之外,那麼數學或許能夠得到進一步發展。因為已有的那些數學知識,是不足以解決星體間的運行計算的。現今曆法越來越不準確,也是因此之故。
楊錚不由又想起今日秀才們的論戰。如果華夏的士人階層(知識分子)都不注重邏輯性,科學是很難在這片土壤上生根發芽的。或許他可以憑藉自己的學識,搞一波技術大躍進,但若沒有科學基礎做支撐,樓蓋得再高根基也是虛的。
此時的歐羅巴,應當正值文藝復興的高峰吧?一場慘烈的黑死病災難,卻帶來了思想上的大解放,進而推動了科學的進步,並且成體系的發展。此時西方的資產階級也已經形成可觀的力量,正四處擴張掠奪,大明的許多白銀,就是他們從美洲帶過來的。要說東西方拉開差距的分界點,恐怕就是這個時候了。
儘管此時的大明,許多技術仍是世界上最先進的,也是世界上最富庶、最強大的國度,但此後便會被西方逐步趕超。
在原來的時間線上,逐步建立起完整科學體系的西方,經過兩百年的積累,孕育出了工業革命,我們的東方古國遠遠落在了後面。
桌子另一邊畫字的月盈許久未聞翻書頁之聲,抬頭見楊錚一臉凝重之色,盯著桌面一動不動,便問道:「二哥,你怎麼了?」
楊錚回過神來,輕嘆一聲,道:「想到了一些過去未曾細想的問題。」
月盈道:「若是煩悶,不妨歇歇。」
楊錚道:「也好,我到外面透透氣。」說著起身出了屋。
月盈到窗前看了看,見楊錚到單杠上做引體向上,便又回來坐下來。心想:「莫非是我惹到二哥了?」
楊錚一口氣做了四十多個引體向上,消耗了許多體力之後,心緒也平復下來了。
站在院子當中,看著北天那顆如燈盞一般明亮的異星,心想:「這顆超新星在後世早就看不到了,既然我能夠看到,說明這裡確是那個曾經的大明。而我這個本不應該存在於這裡的靈魂,不也正是一個奇迹么?或許只要微微扇動一下翅膀,這世界就會不一樣了。其實落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固步自封閉關鎖國,若一直保持東西暢通,難道還會被落下么?」
他觀了會星象,突然間有了主意,轉身回到屋裡。
月盈見楊錚眉宇間舒展起來,心情似乎又好了,不禁暗自奇怪,卻沒敢多問。
楊錚提起筆來,在紙上寫下一行字,寫罷叫月盈來看。
月盈見這行字是橫著寫的,看得有些發怔,念道:「線直條一,有隻,且有點兩過。二哥,這是……詩?」
楊錚笑道:「你念錯了,要從左往右念。」
月盈便重念道:「過兩點有且只有一條直線。」皺眉想了想,問道:「二哥,這是什麼意思?」
楊錚輕輕拍了下額頭,道:「對了,還要先給點、線、面作出定義來。」側頭想了想,忽又省起「點」是無法被定義的,只能作出描述,便在紙上寫道:「點者無分,無長短廣狹厚薄。」隨後又在旁邊用筆尖輕點一下,道:「這就是點。」
月盈看了一會,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了。
楊錚又寫道:「自點引之為線。線有長無廣。試如一平面光照之,有光無光之間不容一物是線。」
月盈說道:「二哥,你的意思是不是,通過兩個點,只能畫一條線?」
楊錚道:「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等我整理出大致內容后,再細細給你講。」
月盈點了點頭,道:「可是二哥為何要將這些話自左而右橫寫呢?」
楊錚道:「這門學問和算術一樣,是需要列等式計算的,橫寫更為方便。」
月盈已經學了加減等式,對此倒是很好理解。又問:「那這門學問叫什麼?」
楊錚想了想,說道:「叫形學吧。」
幾何學之名來自音譯,若以此命名,不免讓人不知所云。「形學」之名也曾用過很長一段時間,倒是比較形象直觀一些。
數學,尤其是幾何學,要求有非常嚴密的邏輯性。因而若是「形學」能夠普及開來,會有很不一般地意義。
楊錚準備在條件成熟后,用橫向排版印刷此書。
當下的書籍文字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的排版方式,是承襲自竹木簡書籍,雖然是文化傳統和底蘊的象徵,卻著實不太方便。因為人大多是右撇子,書寫自左而右更為方便。另外雙眼一左一右,視野橫寬豎狹,橫向閱讀也比豎向閱讀更符合人體工學。
當然,對於此時的人來說,肯定是豎版更為方便,習慣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可要推廣數學等式,尤其是以「天竺」數字組成的等式,卻非要橫寫不可。
此外這裡面還有楊錚的另一層心思。
皇權社會的上下尊卑,在豎版文字中體現的淋漓盡致。比如太祖定下的聖旨模式,起首寫一「奉」字,然後另起一行,頂頭寫「天承運」三字,而後再起一行,落後「天」字一格,寫「皇帝詔曰」。這可絕不是斷句的要求,而是因為天最大,必須要最高,不能有字超過。皇帝為天子,便落後「天」字一格。其後所有行文,除非有「皇」之類的字,絕不能有超出者。
考生應試答卷,也要尊守這個規則。如果不小心沒把皇帝寫到頂頭出格,那文章再好也中不了。
若要印「形學」之書,可以借行文便利之名,稍稍捅一下這根線。只要文中不涉及皇家及國事,以當今比較寬鬆的環境,應當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當士人們習慣了這種排版后,某種念頭也會在心中悄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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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文中關於點線的描述,摘自《幾何原本》利瑪竇譯本。
PS2:文中提到的超新星為SN1572,又稱第谷超新星。丹麥人第谷於1572年11月11日觀測到此星,被認為是第一個發現者,故有此名。明代史料記載,欽天監於十月初三夜觀測到此星,是日為西曆1572年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