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章 隕落
剛踏下階梯,只聽屋中「哐當」一聲。
杯盞、床榻、傢具…
「啊!」
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叫穿透庭院。
杜賓聞見時,已是隱隱約約。他不動聲色,只閉上眼,緩緩行出相府。
…………………………
「來人啊!快來人!相爺病了!」
相府中亮起點點燈火,僕婦家丁奔走似火。
「快!傳太醫!」
「相爺吐血了!」
「提著燈,快進宮稟報皇上!」
……
相府霎時陷入手忙腳亂,一陣恐慌。
一向鎮定的管家也慌了。覃相爺稱病,不是只是對外的說辭么?怎麼今夜卻吐血了?難道是聖旨的緣故?難道,是那個太監?!
「太醫呢?」他一把抓住奔過的家丁,「崇國公府老夫人舊疾複發,許太醫正出診去。沒,沒攔下來。」
「崇國公府算什麼東西?!也敢搶覃相爺的人!」管家咬牙。
家丁擰眉,怯怯道:
「其實…似乎也不與崇國公府有關,是…是許太醫。他說,覃相爺的病不急,崇國公府老夫人是真病了,他要先去醫治真正的病人。
大管家,小的也不知何意啊…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沒影了!」
大管家狠嘆一聲。
哎!此前裝病,現在真病了人家也不信!否則,就憑許太醫,哪裡敢耽誤覃相爺的病情?!
他朝家丁頭上打一把:
「愣著作甚?!去請別的太醫啊!」
家丁被他吼得一愣一愣,拔腿就要跑。
「站住!」管家喝住,「直接去宮裡請!省得不當值的太醫們又有什麼破事,耽誤相爺的病情!」
說罷遞上一枚令牌。
家丁連連應聲,匆匆而去。
「人呢?!」管家看著來來往往雜亂無章的人群,「都死哪兒去了?!皇上那裡去說了么?啊?!」
一家丁急匆匆奔來,大喘著氣,顯然是從府外而歸:
「大管家,皇上不來啊!」
「怎麼回事?」他認出是最初派去宮裡傳消息的小家丁,抓住家丁的肩頭,「你沒說,覃相爺夜半吐血么?」
「說了!」家丁咽了咽唾沫,「那個大太監來傳話,說皇上睡了,好不容易等著皇上起夜才去通報。
誰知,皇上一聽是覃相爺生病的事,差點龍顏大怒,只罵了他一句『有病』,就…就兀自睡下了。」
「太監?哪個太監?」
「就是陰陰冷冷的,像鬼一樣的那個!」家丁撓撓頭,「適才還來咱們府上傳旨啊!」
管家猛一拍腦門:
「媽的!杜賓,死太監,竟忘了宮中有他!等咱們相爺好起來,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大管家…那我…」家丁吞吞吐吐,不知自己待下去還有何意義。
大管家一腳踹上:
「你什麼你?!請大夫啊!沒有太醫就請大夫!知不知道?!」
「是是是!」
家丁灰溜溜逃開,生怕再留一刻,自己便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管家罵了句「沒用」,便趕快回到覃歡的寢屋。
屋中燈火微晃,老人躺在床榻之上,面色蒼白奄奄一息。
小丫頭跪在榻前,替老人家擦拭殘血。花白的鬍鬚沾上血跡,已沒了往日的不可一世,意氣風發。
「相爺!」管家趨步上前,撲在床頭,「相爺放心,已派人入宮通知皇上。皇上…皇上他就快來了,還有太醫們,整個太醫院都在路上呢!
相爺,您知道,皇上是最看重您的。您要振作起來啊,大楚不能沒有相爺!」
覃歡聽他說罷,咳了兩聲,又嗒出一灘血。
他悶笑一陣:
「別忙了,沒用的。皇上啊,不再信我了…呵!你看,我現在像不像假裝生病,騙孩子回來探望的父親?」
話音剛落,覃歡又自嘲一笑:
「哦,對了,不能這樣說。這是僭越了。」
龍椅之上的,再不是他心愛疼惜的學生,而是個帝王。無情的帝王!
帝王,對權力的執念是高於一切的,也應當高於一切。
只是,孩子,你怎麼這樣傻?
你為何信奸佞,而不信為師呢?是當初對你太嚴厲么?
覃歡的目光茫然望著前方。
在杜賓宣旨之前,他根本想不到會有如今的境況。他以為,那個孩子只是鬧鬧彆扭,終究還會回到他身邊。
可如今,置身事外才看清。其實,皇上早就對他存了防備之心吧。自己操心太過,手伸太長,早超出了一個臣子的指責。
天知道,他是一心一意為了這個孩子啊!
也許,從頭到尾,唯一沒有設防的就是他自己。覃歡防備了所有人,所有人都認為覃相爺是個不可挑戰不可撼動的人物。
唯有那個孩子…
逢人只說三分的話,在他這裡成了十二分;未可全拋的一片心,也盡數拋給了他。
甚至為了他的江山穩固,將自己的親生女兒當作物品般利用。
世間之愛,世間之恩,莫過於此了吧…
可換來的,卻是決絕的拋離,一絲餘地也不留。
「都出去吧。」
覃歡弱聲道。
「相爺…」
「你們太吵了,我想睡了。」
管家一愣,忙道:
「好,相爺是該多休息。太醫一到,小人便領來給相爺診治,您莫要睡得太沉就是。」
覃歡頷首,面容神情是難得的溫和。
管家心下一抖。
按理說,溫和些是好事,也是件該感到受寵若驚的事。
只是…為何,他卻覺得毛骨悚然?
管家輕輕合上寢屋的門,呵出一口氣。大抵,是天氣太冷的緣故?
他搖搖頭,只坐在廊下閉目養神,半刻不敢離開。
…………………………
天邊灑下第一縷晨光,伴隨著冬日的暖陽。
覃歡的房間很安靜,一整晚不聞半絲動靜。只在晨光初上時,見著窗上透出的人影。
懸挂著…
晃晃悠悠…
寢袍的衣擺、布鞋的絲線…一晃,一晃…
杜賓奉皇命趕來收屍時,相府已哭聲震天,亂作一團。
當日的情形,他後來都忘得差不多了。唯有覃歡脖頸上一抹淤痕,刺眼奪目,記憶猶新。
他選擇了自縊,沒有等著病死,這是覃歡的驕傲。一位政客,本該有的驕傲。
覃歡是位合格的政客,卻不是位合格的臣子。
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天下,從來不是一個人的;治國,也並非是弄權。
但這些,於他而言皆已煙消雲散,不過化作後世史書上寥寥幾筆,落得一句「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