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的豐收(6)
(二)《清忠譜》《清忠譜》一般署為李玉所作,實際上畢魏、葉時章和朱素臣也參加了創作。蘇州劇作家們多有合作之舉,《清忠譜》即是一例。《清忠譜》所寫的事情,發生在湯顯祖死後十年。湯顯祖曾長期引為友好的東林黨人,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鬥爭,他們公開漫罵、請願、以至衝擊衙門,矛頭直指罪大惡極的宦官魏忠賢,他們希望以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引起皇帝對魏的警覺。奸佞之徒,代不乏人,但像明代的嚴嵩和魏忠賢那樣在和平的日子裡統治的時間那麼久,執掌的權力那麼大,網羅的羽翼那麼多,卻是空前強烈地反映了封建國家機器本身的**。人們只要比較一下中國封建社會前期和後期就會發現,到明清時期,整個封建國家機器的固有弊病都已充分暴露,自我調節的機能雖然還在發揮,但顯然遲緩得多了,因此這個時期奸臣的產生和惡性發展就比前期更具有歷史的必然性。像魏忠賢這樣的奸臣,既是封建國家機器的必然產物,又是封建國家機器的禍害,封建政治體制如要有效地延續下去,就要運用自我調節的機能將它排除掉。要不然,封建社會延續的時間就要短得多了,因為反奸臣的群眾鬥爭很可能向著頗與朝廷過不去的方向發展。《清忠譜》所展示的客觀情節讓我們看到,發生在蘇州的那場反魏忠賢的群眾鬥爭,其基本隊伍是市民;但是,這場鬥爭的性質,並沒有與市民階級的獨立思想相勾連。鬥爭的領導者就其思想素質論,還屬於封建官僚階層中的剛介正直之士,儘管他們已被罷官,或官職不高。魏忠賢既是他們的對頭,也是廣大市民群眾的對頭,因此他們在反魏鬥爭中能夠部分地代表市民的利益,受到市民的擁護。但是,說到底,他們所領導的這場鬥爭,在基本性質上是呼籲和促成了封建國家機器的一次自我調整。這樣的鬥爭,最後必然是需要調動皇帝的力量的。《牡丹亭》即使最後皇帝不出場也已在大體上完成了杜麗娘的勝利,《清忠譜》則不同,志士仁人們的壯烈行動,都是為了能使最高統治者對奸臣有所察覺,作出懲處。因此,儘管《清忠譜》氣勢不凡,電閃雷鳴,其思想實質卻並未超越封建政治思想的範疇,比之於《牡丹亭》,這是一種歷史性的倒退。《牡丹亭》輕艷的異端,必然地被《清忠譜》壯烈的正統蔭掩了。正是這種蔭掩,使中國思想領域裡剛剛露頭的人文主義思潮退歇了,封建統治還會延續一個漫長的清代。《清忠譜》帶有很大的紀實性,《曲海總目提要》說它「事皆據實」,甚至可以對歷史記載作出補充。它所反映的事件———發生於1626年的東林黨人周順昌的冤獄事件———曾引起過許多戲劇家的興趣,據祁彪佳《曲品》記載,寫這一事件的劇作先後曾產生過三吳居士的《廣愛書》、白鳳詞人的《秦宮鏡》、王應遴的《清涼扇》、穆成章的《請劍記》、高汝拭的《不丈夫》及未著姓氏的《孤忠記》等。誠如吳偉業在《清忠譜序》中指出的,這個創作熱潮,在魏忠賢案剛剛布露時就形成了:逆素既布,以公(指周順昌)事填詞傳奇者凡數家。李子玄玉所作《清忠譜》最晚出,獨以文肅與公相映發,而事俱案實,其言亦雅馴,雖雲填詞,目之信史可也。這不有點像當年嚴嵩勢力剛敗即演《鳴鳳記》的情景么?由此可見,傳奇創作從明代到明清之際,越來越成為一種十分普及、十分趁手的吐憤舒志的工具,一種編製迅速、反響熱烈的宣傳樣式。據張岱《陶庵夢億》記載,當時另一出記述魏忠賢罪孽的傳奇《冰山記》上演時,觀者竟達數萬人,台上演出的人和事都是台下觀眾所知道的,因此反應非常熱烈,有的時候觀眾對劇中人名的呼喚聲和對劇中冤情的憤懣聲,就像浪潮奔涌一般。這種萬人大集會,這種氣氛,這種巨大的心理交流,如果以人文主義思想為基礎、為指導,是有可能較早地鳴響封建社會的喪鐘的,但眾所周知,事情並非如此。人民的情緒很自然地被引入到了對魏忠賢的控訴上,而魏忠賢的罪名則是「逆賊」:叛逆了正統的封建宗法制度。應該說,這一批及時湧現的劇作也參與了這種對人民情緒的引導工作。作為這批劇作的後起者和代表者的《清忠譜》,就以周順昌這一藝術形象對人民的情緒作了有利於封建王朝的吸附。如果這齣戲關注的不是這麼一個一時失信於朝廷的忠臣,而是一個敢於問一問產生魏忠賢的客觀原因,敢於在市民利益上多作一些考慮,敢於在思想實質上對封建主義保持一點獨立性的人,那麼,那種萬眾一心的觀劇場面很可能是中國社會走向新生的溫床了。然而李玉和其他蘇州劇作家並沒有達到這種思想水平,他們立足的土壤也沒有向他們提供這方面的條件,因而他們自己深感忭慰、也要引導觀眾感到忭慰的結局只能是:目今新主登極,大振乾綱;魏賊正法戮屍,**七等定罪。世界重新,朝野歡慶。向日冤陷諸忠臣,謫戍者悉已召回復職;慘死者盡皆寵錫表揚。……九天雨露洪恩重,萬里山河氣象新。被「逆賊」篡奪了的權力又回到了君王手中,封建政治排除了產生於它自身的一次災變。人民還須回過頭來,感謝封建君王。這便是《清忠譜》在思想內容上的根本局限,也是中國戲劇文化終於未能順著《牡丹亭》的道路開創的一個人文主義天地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