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女士與藍(十)
我很少見到「宋」。打過那次照面后,又有很長時間沒見到他。「宋」是那種特別典型的南方男孩子。這種男孩子,在上海,是會有很多小女生迷他的。會追在他後面,哭哭啼啼。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真的,上海特別能出產這種亦真亦假的純情男女。我講到這兒的時候,陳喜兒就貼上來,捏了捏我的耳朵,並且講了一個字:「呸!」我說:「當然呀,我當然不是,我皮實。」陳喜兒很同意。有一天下午,「宋」請我去他工作的那個游泳池玩。那天正好是「維生系統」檢測,我回家早。「宋」說他在陽台上就看到我進門了。「我趕緊上來叫你。」他說。他跑得有點氣喘。兩個面頰那兒都紅通通的。其實,那天我很累,渾身骨架都快要散了。本來想上床休息的。不過,「宋」是這樣的熱情,眼巴巴的看著我。他的高鼻樑在我面前晃來晃去,讓我覺得實在有些盛情難卻。後來,我讓他稍微等會兒。就進屋換件衣服,跟著他走了。路上發生了一件小事。或許只是個小細節。根本無足掛齒。就像一小團霧氣在你面前飄過一樣。你抓住了,它在你手心裡化成細小的水滴。如果沒有抓住,過不了多久,它自己也就消失了。又產生新的一團霧。說真的,要是沒有「宋」後來的事,沒有對那件事的種種推測,那麼,這個小細節早就應該被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是這樣的。我和「宋」走到一半時,下起了雨。雨倒不是很大,但已經是深秋天,雨點打在臉上、脖子上,特別的涼。噝噝的,像蛇一樣,直鑽到骨頭裡去。我有點擔心自己淋了雨生病。已經有好多天了,我都沒睡好。又累。那幾天「星期五」就病了,蔫蔫的縮在魚池角落裡。吹泡泡都吹不動。「魯四老爺」沒同意她休息。所以作為「辛巴」,我就只能賣力些。每天,我都要晃數不清次數的尾巴,轉數不清次數的圈——我建議「宋」趕快跑起來。飯店就在不遠處。腳下加緊些,很快也就到了。「快點!」我對他說。就在這時,突然的,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嚇了一跳。他的手很小,又軟,就像沒有骨頭似的。雖然一個如此斯文、靦腆的南方小夥子,長了這麼一隻手,也並不是件太出格的事。但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於,這隻手一抓住我,剛軟綿綿的挨到我的皮膚,我渾身就忍不住直起雞皮疙瘩。一塊一塊的。我一向相信身體的直覺。就是他媽的不對勁。那隻手,那太像一隻女人的手了。這還不算。這隻很像女人的手,還在我手心裡劃了兩下。應該不是幻覺。它輕輕的、帶有挑逗意味的撓著我的手心。很輕,很快,但又相當耐心。那種感覺,真是怪透了。這一幕只持續了很短時間。也就四、五秒吧。後來,「宋」出事以後,我卻一下子想起了這個場景。我試圖在兩者之間建立起某種聯繫。這個世界真是太奇妙了。並且,自從我成為魚,一條在海里漫遊的魚,每天拖著「星期五」的尾巴走入魚池的魚——對於這個世界的理解,也就更為廣闊了。那雙想像的翅膀,就像魚尾一樣,已經活生生的給安到了我的身上。但嘗試好像並不成功。再說,也並沒有一定要刨根究底的必要。誰都難免干過些下三爛的事。就說我吧。在日本,我可從來沒有少干荒唐事。幹了以後,就在睡夢裡殺豬似的大喊大叫。弄得滿頭大汗。中了巫術似的。我總是不斷的做夢。給人追殺。或者被迫去殺別人。有幾次,我手裡的尖刀,已經插到對面那人的肚子里去了。手感極其清楚。一點都不像夢。鋒利的刀尖穿過微薄的衣服,觸及皮膚,再那樣,那樣的使上一點勁。裡面就是無盡的黑暗、溫熱,以及想像中血腥的氣味。就是這氣味,經常使我在醒來以後,還保留著那種要嘔吐的感覺。等到刀子插進去以後,我腦子裡想的事也很清楚:「完了。我殺了人了。我這輩子算是完了。」總是這樣想。從這一點,就可以知道我有多麼自私。殺了人,想到的卻仍然是自己。「你就知道你自己!」後來陳喜兒大徹大悟,經常哭著對我說這句話。不過,她說歸說,使用的卻仍然是樹獺的語言。陳喜兒說這句話,使它突然失去了原來的含義。變成了愛與怨的代名詞。說真的,這也是陳喜兒特別讓我喜歡的地方。她挺傻的。有時候傻得讓我心疼。有時候又顯得過於幼稚。我做夢的惡習長久得以延續。有時,我會突然領悟到,這其實只是夢魘。只要奮力一掙,就可以重新回到現實。但努力很少能夠成功。我經常在睡夢中發出駭人的尖叫。這是陳喜兒同志多次向我反映的。她弄不明白,就要求我解釋。我對她說沒法解釋。她不聽。「你一定得解釋!」她一直認為,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得到合理解釋的。就像用田鼠「喬治」和「瑪莎」進行實驗的蓋茲,以及卡特,他們渴望研究成果早日出現。蓋茲還說過這樣的話,他說:「我已經花了納稅人100萬美元,想弄明白為什麼人類都不願意和自己的兄弟姐妹結婚,如果什麼也沒搞明白就進了墳墓,我會很不甘心的。」但是,顯而易見的是,大多數人,會在大多數的問題沒有弄明白以前,就乖乖的、灰溜溜的進入墳墓。所以,從這一點來看,我認為蓋茲幾乎就是個十足的蠢貨。不過,和「宋」去游泳池的那天,我多少也有些蠢貨的傾向。因為心生疑惑,後來,我的臉色可能有些不自然。我跟著「宋」到了游泳池。那天游泳池裡的人很少,冷清清的。池子里幾乎沒人在游泳。大多數的人,坐在一邊的休息區里喝飲料,聊天。或者靠著四周的環形大玻璃,眺望整個市區的街景。我和「宋」也挑了個地方坐下。以前我隱約聽人說過,這地方有一種「陪游」的人。他們教顧客游泳,和他們聊天,還陪他們去自助餐廳吃義大利麵條。當然,是對方付款。對此而言,我認為應該也不排除會和他們上床。不過,因為「宋」剛才那隻冷冰冰、軟綿綿的手,我突然對這種職業的性別問題產生了懷疑。有幾個穿深色泳褲的人,走過來和「宋」打招呼。我陰著臉,間諜似的朝他們看。看人先看肚。特別是在游泳池裡。我發現,他們下腹那兒都有明顯的贅肉,松垮垮的。衰老通常從肚子開始。我想。我還突然想起了一句話,這句話是我從一本書上看來的。也是後來,我的肚子上也開始飛速長肉以後,所特別忌諱的——「男人身上的肌肉很發達,但下腹部卻有贅肉。我想這不是**的衰老,而是他放蕩的證據。」他媽的,後來我認為,只有狗娘養的才能想出這種句子來。「混得不錯呵。」等那幾人走後,我開始主動和「宋」搭話。那天我接二連三的問了他很多問題。「平時很忙吧?」「有女朋友嗎?」「身體好像很單薄呵!」我就像一隻聞到異味的狗,這兒嗅嗅,那兒聞聞。還發出嗷嗷的叫聲。相當的不體面。至於「宋」是如何回答的,我幾乎想不起來了。他話很少。對於我的問題,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就打發了(我認為那是打發)。很有可能,他根本就沒有正面回答。而是以微笑、皺眉、點頭之類的動作權作解釋。後來,他站了起來。「過會兒就回來。」他對我說。遠遠的,我看到他停下來,和一個**很大的女人說了幾句話。那女人大約四十來歲,穿著誇張的玫瑰色比基尼。腦袋上還戴著一頂同樣顏色的游泳帽。她剛從泳池裡爬上來,正彎著腰,用一塊浴巾擦腿。我認為她的整體形象,很像一隻營養過剩的火雞。特別是那兩條腿。嘖嘖。她長得可真胖。因為胖,上半身和下半身之間,活生生勒出了好幾道肉條。她和「宋」說話的時候,渾身上下的肉都在抖。我很替她擔心。我擔心她再這樣抖下去,身上那兩小塊布條很快就會崩掉。我不能肯定她是不是日本人。我聽人說,很多有錢的日本女人常來這兒。我有點恨她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時我就突然想到那張魚皮的好處了。要是現在我裹了張魚皮,或者趴在化妝間的窗台上,很可能我就會大叫一聲:「騷不騷呵!」或者:「喲,繩子!繩子斷了!」我想像著胖女人驚惶失措、臉色煞白的樣子。她肯定會那樣。就像一隻給燙著了屁股的火雞,一蹦就蹦起來兩尺高。不過那會兒我可沒敢叫。胖女人和「宋」說了幾句話,突然轉過身看了我一眼。我想我沒看錯。真的,她看了我一眼,還遠遠的朝我揮了揮手。我渾身的雞皮疙瘩又起來了。「宋」拿著飲料回來后,我問他:「那是誰呵?」他皺皺眉頭,一副沒聽懂的樣子。至少,我認為他是裝的。「那個胖女人。」我說。「哦。一個客人。最近在跟我學游泳。」他說。接著我就從他手裡接過礦泉水,慢慢喝了起來。那會兒,我注意到,雨已經下得很大了。坐在36層的高處,外面是暗灰色傾瀉而下的雨霧。四周的巨型玻璃經過嚴格的隔音處理,聽不見外面哪怕是一丁點的響動。那種感覺是奇特的。不過後來我想想也不奇特。其實倒很符合我和「宋」那天下午的情形。與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不同。那天,在游泳池邊,「宋」給我留下了特別冷靜的感覺。他手裡拿著礦泉水瓶(後來換成了啤酒瓶),沉著頭,不時喝上一口。除了偶爾抬頭回答我的問題,他幾乎很少說話。屋裡很暖和,加上累,又有隱約的水聲傳過來。我迷迷糊糊的,歪在椅子上,打了一小會兒瞌睡。就那麼一小會兒,我也做夢。我夢見「星期五」搖搖晃晃的向我游過來。真是「星期五」!她的魚嘴一張一合,正和我說話。「我害怕。」她說。「有我在,沒什麼好怕的。」我聽見自己噼噼啪啪拍胸脯的聲音。「我還是害怕。」「星期五」不依不撓的向我游來。四周是一片深藍。非常寂靜。聽得見「星期五」的魚鰭聲。水波一層層盪開,盪開的地方,藍色就變淺些。然後又回攏來。因為距離的不斷接近,「星期五」的魚嘴、魚臉在我面前變得越來越大。非但變大,而且走形。最後,竟然發展成一張恐怖片里的血盆大口!我嚇出一身冷汗。猛的睜開眼睛,發現「宋」正在看我。「你睡著了。」他說。「還說夢話。」他又朝我看了一眼。然後遞給我一條浴巾。我有點尷尬的坐直身子,用那條幹浴巾抹抹額頭。我發現自己嘴角那兒橫著一小道口水。我偶爾睡得很香的時候,就會流口水。有很多廣告裡面說「嬰兒般的睡眠。」我覺得應該改一下,變成「流著口水的睡眠。」這也是後來我一直對陳喜兒說的。我說,人真正長大以後,你會發現,自自然然的流口水,其實也是一種幸福。當然,我說這種話也是有著前因後果的。我其實是想說,如果「宋」每天都能流著口水睡覺,他後來肯定不會從那樣高的地方跳下來。我對陳喜兒說,其它的,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能肯定,只有這一點,我是知道的。也是可以肯定的。那會兒,陳喜兒點點頭。眼神迷離的看著我。這小丫頭反應倒挺快的,我記得當時她說了一句話,她說她也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能肯定。但只有一件事情她是知道並且肯定的。說完這句話,她就又粘到我身上來了。這回不像樹獺了。倒很像一條八爪魚。反正她就是這樣,不是樹獺,就是八爪魚。後來我就一直想著這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