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女士與藍(十五)
我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我走得很輕,腳下還有點軟。「美人魚」吃了巫婆的那碗葯后一定就是這樣走路的。如履刀尖,但又身輕如燕。我沒什麼靈藥可吃,就是和海洋館老闆喝了點酒。他站在我平時看女人的窗戶那兒。手裡拿著酒瓶。「多喝點,喝了再去。」他說。我已經很久沒去海洋館的熱帶和亞熱帶區了。自從成為「辛巴」以後,極地館就成了我唯一的去處。而那些水底清潔的事情,就由其它「蛙人」去做了。應聘這事的人還挺多的。每天上班的時候,我都能看到海洋館的邊門那兒排著隊。都是應聘做「蛙人」的。就像我小的時候早上排隊買大餅油條一樣。我和其中的幾個「蛙人」還有點交情。我們彼此都不留真實的姓名。而是進行編號。我是「蛙人一號」。我和「蛙人二號」、「蛙人六號」比較熟些。「蛙人六號」也是從內地來的。那人個子很高,很多時候他都穿著一件藏青色的西裝來上班。皺巴巴的。有一次我還注意到,他的左邊脖子那兒有條疤痕。挺深的,蚯蚓一樣的爬在那兒。而且已經變成了褐色。「是不是給女人抓的呀?」等到熟了以後,我就拿他開玩笑。沒想到他立刻就承認了。只是稍稍紅了下臉。說哥們還真有眼力,還真是給女人抓的。他還小聲對我說,是他國內的女朋友。就在他出國以前,上床的時候。「她不捨得我走。」他說。「後背上還有幾道。」接著,他突然又補充了這麼一句。還朝著我詭秘的眨眨眼睛。「蛙人六號」其實挺健談的。他陸陸續續的告訴了我一些事情。他說,他和國內的女朋友是從小的青梅竹馬,初中時就是同學,坐同桌。後來他沒考上高中,而是上了一所職業中專。「專門培養廚師的。」他家境不太好,母親是紡織廠的工人,長期腰肌勞損,病休在家。父親則是一家機械廠的維修工。一輩子和機械打交道,結果——「脾氣好的時候像機器,脾氣壞的時候也像機器。要麼一聲不響,要麼嗷嗷亂叫,還動手打人。」「蛙人六號」也背了好多債。他對我說,他希望能盡量多賺點錢,回去開個小飯店。他親自下廚,女朋友則坐賬台管賬。「她挺厲害的。能做個阿慶嫂。」看得出來,「蛙人六號」和女朋友感情不錯。自從我說穿了他脖子里抓痕的秘密,他就開始把我引為知已。時不時的,就要把話題引到他的阿慶嫂身上去。「蛙人六號」一直是負責清潔熱帶區的。他挺喜歡這種分配。他說他第一次進極地館就覺得陰森森的。心裡直往上冒寒氣。「就是黑色、白色和灰色,除了黑白灰,還是黑白灰。沒勁!」他說他還是喜歡比較熱鬧的東西。熱帶區就要有意思得多。那裡的動物長得都有點奇形怪狀,都像吸了毒后產生的那種幻覺。比如說,那種叫「西班牙舞娘」的軟體動物,它的真名是「血紅六鰓」。頭上有兩個觸角,就像牛魔王一樣。它在水裡游的時候,特別像一個**的肚皮舞舞女。「蛙人六號」說,他游過它們身邊時,忍不住就會伸出手去,摸摸它們的肚皮。有一次,他還一本正經的和我探討一個問題。「哎,你倒是說說看,那些動物呵,怎麼長在溫度不同的地方,差別就會這麼大呀?」我朝他瞥了一眼。「沒想過。」他也不理會我,又自顧自的繼續往下說。「人也是,黑種女人和黃種女人,還有白種女人,就是不一樣。什麼地方都不一樣。昨天我在樓下那條街上看到一個黑女人,特別黑,她的那隻屁股……」他把頭伸過來,使勁湊近我,還像女人那樣吃吃的笑。他說的那些細節淫穢而可愛。弄得我也有點心猿意馬的,心裡直痒痒。「蛙人六號」喜歡熱帶區的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的阿慶嫂女朋友。我一直記得,他津津樂道的說著這樣的話:「其實她呀,是個特別簡單的人。我就是喜歡她的簡單。女人呀,一簡單就可愛。多好,不捨得你就上來抓你,還哭,把眼淚抹在你的身上。女人就是要有熱氣……」「你不是說她像阿慶嫂嗎?阿慶嫂可不簡單呀。」我覺得這老兄陷入愛河,思維混亂,忍不住打斷他。「那是對外的呀!」沒想到這下他更來勁了。「對外是阿慶嫂,在家裡就是血紅六鰓。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他沒好意思說他的女朋友是西班牙舞娘。也沒好意思說他摸西班牙舞娘的肚皮,就是幻想中摸阿慶嫂的肚皮。於是就把「老婆孩子熱炕頭」又重複了一遍。說完以後,他低低的咳嗽了一聲,埋下頭,又朝著自己腳上那雙舊鞋子笑了笑。我無數次的聽「蛙人六號」講述他的美好前景。新開張的小飯館,下著竹簾,鋪著淡藍色小方格的桌布。廚房裡散發出嗆人卻又新鮮的油煙氣,阿慶嫂粉面含笑的前後張羅著。店堂里還迴響著細細的音樂聲。夏日那海一樣湧來的雲呵就像雪白的薔薇如果到了傍晚那薔薇幻夢般的散落散落一地就像白帆歸來那是西條八十的詩。在街上一家小書鋪里,我和「蛙人六號」看到了一本《西條八十詩集》。「西條八十!」我低聲驚嘆起來。「誰呵?」「蛙人六號」探了半個腦袋過來。很明顯,他並不知道西條八十,「都是誰呵,什麼八十、九十的。」他大大咧咧的說道。真是有些讓人哭笑不得。「看過《人證》吧?」對這號人說什麼印象派之類的東西,肯定是白搭。但一般來說,對烹飪有興趣的人,形象思維都比較發達,所以我對他說:「裡面有首《草帽歌》——媽媽,我的那頂草帽怎麼樣了?在那夏日從碓冰去霧積的路上,落在溪谷里的那頂草帽。媽媽,我愛那草帽!可是,一陣清風將它吹走,那時節,我是多麼懊惱!」我把手裡的詩集翻到後半部分,找到了那首名為《麥秸草帽》的詩:「《草帽歌》就是《麥秸草帽》,西條八十就是它們的作者。」「原來是他呀!」「蛙人六號」一臉興奮,就像遇到了多年未見的熟人。「那電影太棒了,我至少看了三遍!」他說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個「黑兒子」把刀向自己胸口深深捅進去的時候。當然並不是他主動要捅的。名叫八杉恭子的女人擁抱他時,猛的給了他一刀。他和她都驚呆了。但那一刀或許並不致命。後來是「黑兒子」自己下了殺手。他一邊捅,還一邊對那個女人說:「媽媽,你真的這麼討厭我嗎?」「是這樣的吧?」說著說著,「蛙人六號」覺得有點吃不準:「是說媽媽,你真的這麼討厭我嗎?」我點點頭,「好像是,反正就是這個意思。」「蛙人六號」說,看到那兒的時候他哭了。覺得特別慘。覺得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慘的事情。他說他沒什麼文化,但知道好壞。所以第一次看的時候他哭了。但是沒想到看第二、第三次的時候還是哭。一看到那兒就哭。而他以前看電影真的是很少哭的。所以他就牢牢記住了那本電影和那首歌。「真是他寫的呀!」「蛙人六號」把我手裡的詩集一把抓過去,接著,就像翻看餐館菜單一樣,嘩嘩嘩的一陣亂翻。那天正是日本的櫻花季節。我們走在街上的時候,只要一起風,那些紅、白的花瓣就像雨一樣直往下掉。遠處的櫻花樹像雲,而人,就在整片整片的雲裡面走。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蛙人六號」翻到那首名叫《雲》的詩時,突然就停住了。「看這首,看這首。」他叫了起來。然後還讀了兩句:「夏日那海一樣湧來的雲呵就像雪白的薔薇……」那天「蛙人六號」發了一個誓。他說等到有一天,他賺足錢回了國,把欠下的債還了,把小飯館也開出來了,等到這些事情都做了以後,他就要讓人把《雲》這首詩譜上曲,還要找個唱歌的人錄音。「最好就是唱《草帽歌》的!」我記得他說話的時候,風把一大片的櫻花花瓣向我們這兒吹了過來。有一種特別清淡的香味。在這陣香氣裡面,我聽到「蛙人六號」興奮得幾乎都有點結巴的聲音:「怎—怎麼樣,我浪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