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頭被抬起來,他定定看了我一會兒,額頭被蜻蜒點水地觸了下:「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
在這個艷陽如炙的盛夏晨日,我們一個向著山外,一個向著山裡,南轅北轍的兩條路各自延伸千里,彷彿無終的命運。
我不能預知,卻隱約感到不安,自古以來,那些惜別以花期為諾的男女,似乎都是錯過,因過而錯,因錯而過。
繁華景物都在身邊過去,一路燕囀鶯啼,不久,眼前出現一段長而斑駁的青石階,濃蔭掩映,台階角落長滿碧色苔蘚,像一幅錦緞暗綉了同色的邊紋。
停下腳步抬頭望上去,綺柱重樓,白玉鉤帶,五色簾有耀目光彩,眼前的巍峨山門同昨夜所見毫無二致。
公儀斐轉身看我:「君姑娘可是累了?」
其實只是腦中頓然浮現那個撐著孟宗竹油紙傘的頎長身影罷了。我搖搖頭,跟著他一路踏上這段年成久遠的青石階,臨近山門,到底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巴:「這孤竹山,是公儀家的產業?」
引路的公儀斐頓了頓,重樓正中懸挂的巨大銅鏡映出他白色身影:「從前不是,孤竹山是佛桑花的聖境,每到佛桑花期,賞花之人多得要將山路踏平,所以五年前我將它買回來了,這麼個清幽之地,還是安靜點好。」
我緊隨上兩步,來到山門正下方,及手觸到陽光下斑斕的琉璃珠簾:「山門看上去有些年成了,這副五色簾倒還是嶄新。」
公儀斐似笑非笑摩梭著手中玉鐲:「一月換一副,五年來光這一項就不知燒了我多少錢,能不新么?」話罷打起帘子,「君姑娘,請罷。」珠子乍然撞擊,發出叮噹脆響。
我伸手穩住撞擊的珠串:「其實撤掉這幅帘子也不礙事吧,這樣常換常新,著實浪費了些。」
他低頭做出考慮的模樣:「也不是不可,但總覺得,撤掉它,就少了些什麼。」
我看著他:「少了些什麼?」
他頓了頓,若有所思拂起一串珠簾:「大概是,燒錢的快感吧。」
「……」
我不知這座山門對公儀斐意味著什麼,他似乎毫不在意,也許已經忘記少年時代曾在這裡邂逅一名女子,那女子黑髮白衣,撐著孟宗竹的油紙傘,不知在何時死於何地。山門旁古樹參天,邁步而過的那一刻,感到那些細密葉縫裡藏了無數雙眼睛,正冷冷地看著我。這巍峨山門是那死去女子不能消散的執念。
可我不做死人的生意。
山門后又是百步石階,石階之上,叢林掩映一處深宅大院,規模堪比王室行宮。想來公儀家果然十分有錢,有錢到這種地步,背後不是政府撐腰就是反政府的撐腰,慕言竟與這樣的家族有所結交,真是讓人擔心。
一路無話,臨近宅邸,看到宅門緊閉,門前空無一人,正覺奇怪,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騎著匹瘦馬跌跌撞撞不知從哪裡跑出來,幾乎是摔下馬地哭著跪倒在公儀斐面前:「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夫人和大小姐又打起來了,宵風快死了,翠兒姐姐讓我趕緊來找您……」
少年話還沒說完,眼前白影一閃,公儀斐已將我一把帶上那匹喘氣的瘦馬,箭一般繞著院邸高聳的圍牆疾奔而去。我在馬上只來得及問上一句話:「那什麼,夫人?大小姐?」
頭上傳來公儀斐模稜兩可的回答:「家姊與拙荊不睦日久,偶爾會小起爭執,讓君姑娘見笑了,真是慚愧。」倒是一點兒聽不出什麼慚愧之意。
風在耳邊呼嘯,我鬼使神差道:「你姐姐同你,是一胞所生?」
身後一片沉靜,半響,聽不出情緒的一聲笑,隱隱含了四個字,定定的:
「一胞所生。」
手裡握著的馬鬃一滑,我差點兒沒控制住跌下馬,怎麼可能,四個宇含在舌尖轉了三遍,終歸沒說出來,和著呼呼冷風驚訝地吞進肚裡。
說真的。公儀斐竟有一個胞姐活在世間,這件事比說君瑋從小到大暗戀我還不可置信。傳說中,?中公儀家本家這支血脈絕不允許雙胞胎存在,假如生出雙胞胎,一定是留一個殺一個。
這件事主要歸功於守護公儀家的凶獸千河太廢柴。一向來說,公儀家家主確立自己權威的最主要方式就是召喚凶獸,但這隻廢柴凶獸無論如何也分不出雙胞胎血統的區別,可以假設,如果公儀家生出一對雙胞胎,哥哥有一天繼承家主之位,與千河定下血盟獲得召喚它的能力,那擁有相似血統的弟弟要冒充哥哥來召喚出千河造個反什麼的簡直輕而易舉。
就像一個舉世的英雄,世間沒有任何人能夠打倒他,一旦患了毒瘤這樣的絕症他也活不成。所謂雙胞胎正是公儀家可能滋生出毒瘤的引線,這毒瘤是指內亂。再強大的家族也架不住內亂,這是經驗之談,睿智的長老們早早看出這一點。公儀家歷世七百年,有不少倒霉的家主生出雙胞胎乃至龍鳳胎,基本上都是這麼處理的,被選上的那一個是天之驕子,從此眾星拱月,未被選上的那一個則賤若草根,即刻就地絕命。
有意思的是,歷代公儀家家主,最有成就的那幾個全是雙胞胎出身。來到世間背負的第一樁債就是同胞骨肉的鮮血,大約這樣的遭遇能讓人變得無情。
七年前公儀家被毀時,我似乎聽說這一代的家主有個同胞姐姐的傳聞,當時還小有嘆息。如今得知這胞姐競在人世,真是叫人詫異,她不是應該一出生就被投進太灝河喂他們的守護神了么?
後來證明我完全是大驚小怪,事情的奇妙遠遠不止於此。正如不知哪位哲人說的,生活永遠有驚嚇,你不是即將被驚嚇,就是正在被驚嚇。
載著我們的瘦馬喘著粗氣馳進一片開闊綠地,小片黃土裡,一匹皮毛油亮的黑色駿馬嘶鳴著轟然倒地,濺起茫茫煙塵。
公儀斐拎著我飛身下馬,腳落地立定之時,才看到倒地的黑馬旁還跪了個執劍的紅衣女子,扶著右臂,仿似受了什麼傷,薔薇花一樣的臉上滿是不甘表情,那種鮮艷、飽滿、重重疊疊的美麗。驚慌失措的僕人們齊齊讓開一條路,公儀斐疾步過去扶起她,大約觸到傷口,女子悶哼了聲,長劍支地,未受傷的那隻手反過來緊緊抱住公儀斐的胳膊,聲音倔強,帶著哭腔:「先看看宵風,看是不是被那個瘋女人打死了!」
自認識以來就沒幾個時候不嬉皮笑臉的公儀斐眉頭緊蹙,耐心摻著紅衣女子容她檢視倒地的駿馬。而我的眼睛定在不遠處拴馬樁旁的白衣女子身上,久久不能移開。流瀑一樣漆黑的發,寒潭深泉般一雙眼,額間一隻壓著髮鬢的黑玉額環,手中一柄銀色的九節鞭。
永安,卿酒酒。這個本該死去的女子似一座冰雕立在曦光之下,腳下扯出長長的影子。一個大活人。我定定地看她好一會兒,忍不住想要走過去,驀然聽到公儀斐沉聲質問:「薰姐,怎麼回事?」
他抬頭望著我的方向,懷裡紅衣女子雙手顫抖,眼裡含著憤恨的淚,身旁叫做宵風的黑馬在長長几個鼻息后徹底沒了動靜。
薰姐?
入水珠玉般的嗓音淡淡然響起:「弟妹劍術太差,一不小心手滑,傷了她。至於那匹馬,昨日不是摔了你,連主人都認不出的劣馬,要它何用。」
我緊盯著回話的這個白衣女子,而她目光掃過來,似冰山上千年不化的積雪,頓了頓,揚手收了鞭子,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紅衣女子大聲哭起來:「她把宵風打死了,她還打傷了我,你就這麼讓她走了……」
公儀斐冷冷打斷她:「你是太任性了,她腦子有毛病,讓你離她遠一點,你還偏要去招惹她。」
紅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不是我夫君。」
公儀斐摻著她未受傷的胳膊扶她起來:「好問題,除了我,你看看天底下還有誰能夠這麼縱容你。」
紅衣女子甩開他的手獨自站起來,眼裡還殘留著淚水,卻咬著嘴唇恨恨道:
「天下最疼我的人永遠是我爹,可他,可他……」話未完又蹲下地大哭起來。
公儀斐也蹲下來,從衣袖裡掏出一張絹帕遞過去:「別哭了,看看你還有沒有個夫人的樣子。」
語聲雖嚴厲,卻是溫柔的台詞。
我抬頭望卿酒酒離開的方向,流雲在草場上投出不知為何物的影子,微風吹送,蒲公英貼著草葉飛舞,漫山遍野的炫金佛桑花迎風盛開,而那白色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佛桑花叢里。
此後五天,我沒有見過卿酒酒,宅郾的僕人告訴我,說那不是什麼卿酒酒,是公儀薰,公儀斐的胞姐,自小流落在外,身世可憐,兩年前一個月夜被送來公儀家,分別多年,終於同胞弟相聚。
聽說那夜公儀斐的夫人公儀珊大不以為然,認為來者必是假冒,怒氣沖沖趕來花廳,卻在見到公儀薰面容時愣怔當場。我欲探聽後事,說得興高采烈的僕人卻猛然頓住,此後無論如何不願再開口。大約能夠明白,一個腦子有問題的大小姐,向外人提太多著實不是好事。
我不知公儀薰腦子是不是有問題,看著不像,但公儀斐說她有問題,她就是有問題,好比那時父王覺得我無血無淚,哪怕我熱血澎湃也毫無意義,這就是權威的力量。
通過多次不經意的牆角,得知公儀斐似乎對胞姐有些漠視。據說公儀薰剛回公儀家時,姐弟感情雖寡淡,也沒什麼大問題,畢竟不在一處長大,有隔閡很正常。
但這種看似的融洽只是初時那兩個月罷了,漸漸大家便發現,有時候公儀薰做的事,真是不能用常理推斷。當然大部分時候她都不做事,但一旦做點事,基本上要出事。
公儀薰初回公儀家的第三個月,有友人來找公儀斐斗鷹,半空中兩隻蒼鷹以厲喙相迎,彼此攻勢凌厲,一隻鷹負傷甚重欲求庇護,後面那隻鷹一心求勝緊迫不舍,兩隻鷹直直衝向看台上的公儀斐,被坐在一旁的公儀薰以九節鞭瞬間擊殺……最後賠了友人不少錢。
這是第一次,公儀薰對公儀斐表現出極端的保護欲。爾後兩年,類似事件不知幾多,公儀家因此賠掉的錢也不知幾多。同時,因謀划傷害或即將傷害公儀斐而死在公儀薰九節鞭下的刺客也不知幾多。簡稱三多。
我兄姐雖不少,但全是同父異母,且同他們素無往來,不能確切理解所謂姐弟兄妹之情,自小最親厚的怕是君瑋,但想象中,假如有一天,愛好寫小說的君瑋希望得到某位名家的傳世孤本,而名家的兒子表示只有我嫁過去才能給君瑋這孤本,我想了一下,有沒有可能自己主動嫁過去,最後覺得就算君瑋用棍子把我敲昏強制嫁過去等我醒了也要自己跑回來……但是,面對類似的事情,公儀薰卻主動點了頭,僅為一本棋譜,為幫胞弟拿到最中意的生辰禮物。
傳說中,對方已將彩禮送上門,公儀斐才知曉此事,幾乎是扔的把一隊彩禮外帶管家小僕丟出公儀家大門,素來泰山崩於四面八方都能面不改色保持微笑,卻在這一次動了真怒。
爾後,原本就算不上親厚的姐弟關係日漸疏遠,直至今日,按照僕人們的說法,公儀斐似乎已當自己根本就沒這麼個姐姐。
公儀斐說公儀薰腦子有問題,我想他不是隨便說說,大約經歷了那些事,他是真的覺得她的腦子有問題。但他不了解的我明白。無論他們如何認為,我知道,公儀薰就是卿酒酒。
誠然,那個山門前撐著油紙傘的卿酒酒已經死掉了,但這世間有一種生物,以意識遊絲和精神殘餘凝聚出新的形體,凝聚後生前身後事通通忘記,恍若新生地來到人世,這生物的名字,叫做魅。
我不相信卿酒酒是公儀斐的胞姐,公儀家歷來對雙胞胎的處置從不拖泥帶水留人空子。倘若卿酒酒不是,那以卿酒酒的精神殘餘凝聚出的公儀薰自然也不會是。
可歸根結底,只是我的直覺罷了。
君師父希望我出門在外少惹事端。我小時候認為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長大了被逼無奈地覺得很多時候無知是福,對這世間了解越少,越容易快樂滿足。自此,好歹克制住了接近公儀薰的衝動。
但我沒有去找她,她卻來找了我。
這一日冷風乍起,客居小院里紫薇花隨風飄搖,艷紫深藍,起伏成靜海里一片粼粼波浪。公儀薰分花拂柳而來,悠然白衣若隱若現,似一朵浪花及至眼前,隔著一扇軒窗同我對望:「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我是只魅,而你是個被烙印了華胥引的死人。」
儘管對她來找我幹什麼已有所猜測,但這真是一個讓人無法預知的開場。
我打開門,請她進來:「傳說形魅由精神力凝聚而成,最易感,看來果然如此,一般人可看不出我的精神遊絲和活人有什麼不同,更不用提封印在我身上的上古秘術華胥引。」
她微垂了眼睫,沒有情緒的一雙眼,眸色帶一點藍,似有萬水繞了千山映了藍天,天上天下一派細雪。
我撐了腮幫看她:「你是為的什麼來找我?是想要我幫你織一個夢?既然你聽聞過華胥引,那麼想必也知道,讓我織夢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盯著她的眼睛,「這代價你付不起,一隻魅的生命,對我毫無意義。」
她抬起眼睛,目光掃過窗外起伏的紫薇花:「織夢?助我凝聚的秘術士倒是曾提起過華胥引這門功用。可我並不想從你那兒得到什麼虛幻夢境。我不知華胥引織夢需要什麼代價,天下怕也沒幾個人知道。我想要的比那真實得多。」她看著我,「你一定可以看到,封印在我身體里的,關於前世的那部分記憶。」
腮幫擦過手掌撞到桌子,砰的一聲,可見這件事多麼令人震驚,倘若有轉生之說,形魅差不多就相當於人的轉世,就像我們出生都不會帶著從前的記憶,魅亦如是,怎麼可能有所謂關於前世的記憶。
大約看出我心中疑慮,她雪白手指置於眼瞼之下,正是泛藍的一雙瞳仁:
「這裡,封印著我作為人類的記憶。據說我死在七年前,爾後秘術士用五年時間助我凝聚,提取了死前殘存的關於過往的意識,封進兩顆珠子,放進了這個新凝聚出來的身體里。但現在的我不是過去的我,沒有那些記憶,我什麼都不是。」
我奇怪地看著她:「那你為什麼來找我?讓那個秘術士解開封印就好了,這樣,你就是完整的你了。」
風拂過窗欞,她眼中閃過一些東西,來不及捕捉便歸於靜謐:「子恪說得對,那樣年輕就死去,不會是什麼好的人生,那些記憶不要也罷。他請人助我凝聚,據說我前世欠阿斐良多,唯一心愿便是能有所償還,藉此機緣重新活過來,就當是一個全新人生。可我近來卻想,再怎麼不好的人生,也有一些可稱之為美好的回憶,子恪送我回公儀家時說,阿斐一直很挂念我。可如今,卻讓我懷疑他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封印在我身體里的這段記憶,秘術士是沒有辦法看到的,如你所說,他們只能解開封印,但那些令人痛苦的不好的回憶,我並不想知道,只需要那些美好的東西,就足夠了。華胥引應當可以做到這一點,若你願意幫我,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儘力幫你拿到。而我的記憶,你看到之後,請把那些好的事情講給我聽。」
她說得不錯,華胥引的確可以看到封印的記憶,這道理如同窺探他人的夢境,只是陷入她的記憶時需注意自身安危,除此外也不會有什麼別的耗費。
良久,我輕聲道:「子恪?陳世子蘇譽的……表字?」
她看了我一眼,略點頭道:「是,蘇譽,蘇子恪。」
我笑起來:「我可以幫你,我什麼都不要。」
君師父救活我,為的是讓我刺陳,轉眼已出門許多時間,卻一點也沒為這件事做準備,此番,正好可以借她的記憶打探打探虛實。差點忘了,公儀家七年前,還是陳國的一條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