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她將摘下的玉鐲放到他手心:「記得你說過什麼,你說我是你的,那就要把我搶到手,不要讓我失望。」
風吹來,小船輕輕搖晃,他抱住她:「跳舞的時候多穿點,別讓人在眼睛上佔了便宜。」她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抬起,摟住他修長的腰背,他似乎僵了一下,更緊地摟住她。她下巴擱在他濕透的肩上,眼晴睜得大大的,遙遙地望著天上的月影。
這是我見過的全大晁在初遇后發展最為迅猛並確定關係的一對男女,真是曼難理解一見鍾情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就知道你要的是此人而不是彼人,是不是有了另一個人,此時承諾就能全部忘記?我有這種想法,主要是記起八年後公儀斐正經的妻子是他二叔的女兒公儀珊。可以想象,既是這樣的結果,此次之親,又怎麼可能順利安穩?
但無論如何。十日很快過去。
那日清晨,永安卿家為祭神而建的朝陽台上聚滿了世家公子,卿酒酒一身肅穆白衣,面無表情立在原本放置祭鼎的高台上。
這下面的人,多的是為卿家的財而來,為她的貌而來,唯有那麼一個人是為她這個人而來。但她在人群中找到他時,卻沒有露出高興表情,反而以手支額,緋色的唇徼微動了動,乏力似地閉了眼睛。一旁的琴師開始調音。我看得真切,她說的是:「還是來了。」
而我此時終於記起若干年前的一則傳聞,說陳國卿氏女一舞動天下。想必就是卿酒酒。只因此後再沒有關於她跳舞的傳聞,所以天下還沒有被動得太厲害,只是和舞的那支名為青花懸想的曲子一時風頭無兩,竟然連雁回山這種偏僻的小山村都能時不時聽到兩句哼哼,可見是多麼的流行。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被傳得神乎其神的一支舞卻並不如何,似乎只是在技巧上比所謂大晁第一舞姬好一點點,但僅憑此就名動天下,可見天下真是太容易激動了。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兩人親事竟然完全沒什麼阻礙,省掉納彩問名納吉納徵這一系列繁瑣過程,當下直接請期將結親的日子拍板定釘,著實順利得讓人沒有話說。但我知道這故事的結果,結果是卿酒酒死了。
回頭來仔細理一遍,似乎聞到什麼陰謀的氣息,但畢竟生性比較純潔,想了半天覺得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儘管成親的日子就在一月後,那一夜,公儀斐卻沒有立刻回柸中準備。我拜讀過君瑋的一本小說,講一位風雅公子趁夜翻牆到意中人後院,就為摘一段白梅送到她的窗前。偷得白梅一段香,伴卿入得千夜眠什麼的。
而看到公儀斐一身白衣翩然落在卿家後花園的高牆,伸手攀過牆垣上一束紫色的風鈴草。我覺得,今天可能是遇到君瑋的讀者了。
可惜公儀公子的心上人並不如故事裡那姑娘那麼病弱,一貫早早入睡。園中一株高大桐樹下,卿家大小姐正兀自練習什麼舞步,偏冷的嗓音哼出的是青花懸想的調子,卻又有所不同。
約莫察覺牆上有人窺視,轉身時一柄小刀於兩指間急速飛出,待看清是公儀斐,刀子已離他面門不過三寸。一個漂亮的閃身,刀刃擦著髮絲飛過,她臉色發白,仰頭望著他:「你在做什麼?」
他風度翩翩立在牆垣上,手中一串剛採下來的風鈴草,渾身所傷不過幾根頭髮:「你又在做什麼?」微微垂眼看著她,「你哼的,似乎是今日我呈給岳父的那支曲子。」頓了頓,補充道,「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那曲子是誰做的。」
說話間已從牆上飛身而下,指問風鈴草小心別在她發問,襯得一頭長發愈口烏黑動人。她抬頭看他,眸子里有隱隱的光,卻只是一瞬,他的手順勢擱在也肩上,她微微偏頭看園中景色:「即便是你作的,那又如何?父親恰選中這支的子,是他的鑒賞水平降低了。」
他唇畔笑意漸盛,俯身到她耳畔:「那更深夜重的,你哼著我作得不怎麼樣的曲子,和著專為這曲子排的舞步,是在等著誰?」
她微微皺眉:「我誰也沒等。」
他自言自語:「原來果真是為這曲子專門排的舞步啊……」
她怔了怔,冷淡神情浮出惱意,轉身欲走,卻被他一把拉住,逆著月光看過去,光影模糊之間,是一張柔軟深情的面孔:「我想要看你跳舞,酒酒。今晨跑跳給他們看的,今夜,我想你只跳給我一個人看。」
這樣直白的情話真是讓一般的姑娘無從招架,但卿酒酒不是一般二般的姑娘,臉上連一絲害羞之意也無,反而鎮定地瞧著他,冷淡嗓音自喉間響起:「你說得沒錯,我一個人練了這麼久,是想要跳給你看,我的確是在等著你來。」
我覺得公儀斐每次調戲卿酒酒的目的都是在等著她來反調戲。這姑娘是這樣,氣勢上絕不能矮人半頭,就連調戲人也是,真是容易了解。
但那些坦白的話用那樣冷冽的聲音說出,就像冰凌化成春水,淙淙自山澗流出,真是聽得人神清氣爽。
公儀斐眼底有溫度漸漸燒起來,她卻渾然不覺,泰然自若地看著他:「今夜之後,我再也不會跳這支舞。」像是要看進他眼底深處,「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跳舞。這些舞步,你代我記著吧。」
熟悉的樂音響起,很多地方不同,更加飽滿充盈,基調倒仍是青花懸想。
可此時所見,卻是與白日里完全不同的一支舞。
曼妙的姿態在卿酒酒纖長的身段間蔓開,似三千煩惱絲纏在足踝,被十丈紅塵軟軟地困住,指間卻開出一朵端莊的青花來,這才是當得起名動天下四個字的一支舞。公儀斐撫琴的指尖未有任何停頓,神情卻飄渺怔忪。最後一個音止在弦端,她在他面前停下舞步,額角沁出薄汗,一貫雪白的臉色滲出微紅來。
她微微垂頭看著他:「這是我最開心的一夜,以後回想起來,也會很快樂。」
他笑著起身,輕撫她髮絲,鼻端觸到她頭上紫色的風鈴花:「最開心的一夜,應是你嫁給我。」
我久久沉浸於那支青花懸想不能自拔,覺得這是我看過的唯一一支有靈魂的舞。小時候師父教導我每一門藝術都有靈魂,藝沒有靈魂,藝術卻有靈魂。
問我從這句話里參透了什麼,我想半天,覺得觸類旁通,那就是美沒有靈魂,美術才有靈魂,決定以後要往美術老師這條路上發展,並且堅持到底百折不回。師父送給我八個字:「學海無涯,回頭是岸。婚前一月,公儀斐時時相陪。此時坊間大為流行一首《檐上月》,據說就是公儀斐酒後之作,送給即將過門的未婚妻。」月上檐,檐上月,我坐檐上看月夜。冷風吹雨亂散線,線串桂葉滿小院。酒一杯,杯酒觴,斷橋流水映殘牆。里院獨舞花自香,香隨影伴對月唱。被青年男女們爭相傳誦。
從這首詞可以看出兩人約會多半是在後花園,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基本上不是在房檐上看星星,就是在牆垣上看星星。
本來我覺得作為一個常混跡於青樓樂坊的風流才子,會有更多浪漫想法,後來想明白了,倘若果真喜歡上一個人,此處即是彼處,此時即是彼時,那個人在哪裡,天涯就在哪裡,不要說看星星,就算只是黑暗裡互相依偎也是幸福……但回過頭立刻發現這類比不太對,比起看星星男人們當然更希望能夠在黑暗裡和姑娘互相依偎……
其實我一直在等待,等待這故事如同馬車突然失控,直衝懸崖,因結果是已知的慘烈,過程越順利,只會令人越膽戰心驚。
所幸一個月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我看著這段記憶,更是如同面對一段急速奔走的流光。
失控的馬車終於停在成親這一夜,那些不該來卻註定來的東西悄然而至。
當一身大紅喜服的公儀斐唇角含笑風姿翩翩挑開新嫁娘的紅蓋頭時,一直在打瞌睡的命運終於在此時睜開眼睛。
金光閃閃的鳳冠之下,卿酒酒臉色雪白,發未挽妝未理,微微偏著頭不知在想什麼。燭光突如其來,她抬手擋了擋,似乎是下意識閉上眼睛。公儀斐撲哧一笑,將合巹酒的銀杯遞到她面前:「雖然我一向愛你的素雅清淡,你也不用為了照顧我的偏好,連成親也打扮得如此素凈。」
她怔怔看著眼前的杯子,眼中一瞬的恍惚漸漸清明,半晌,卻答非所問地喚出他的名字:「阿斐。」
她微仰著頭,冷冰冰望進他含笑的眼睛,「你是打算,和自己的親姐姐喝這合巹酒?」
高高燃起的龍鳳燭適時爆出一團火星,公儀斐遞出的銀杯頓在半空,天空陡然落下一聲驚雷,時光在轟隆的雷聲里定格,唯有燭火燒得灼灼。仍握著銀杯的公儀斐側身將杯子放到茶案上,欲揚手放下身前白紗的床幃。
她緊逼的聲音卻牢牢扼住他揚起的手:「你不會不記得自己有個一胞所出的姐姐,我也未曾忘記世間有個血脈相連的弟弟。阿斐,其實你也奇怪,為什麼比起卿寧來,反而是你和我長得像,對吧?」她等著他緩緩轉過身來,「因為卿寧不是我弟弟,你才是。我們流著一樣的血,是世上最親的人。」
熠熠燭光里,公儀斐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下去,唇角卻仍攢著溫柔的笑意:
「酒酒,你累了。」
她深深看他一眼,彷彿疲倦地閉上眼睛:「你為什麼不相信呢?」
他沒有說話。
她起身離開喜床,紅絲軟鞋踏上床階處浮凸的陽紋雕刻:「公儀家的家主之位容不下雙生子,十八年前,我是被放棄的那一個,九死一生地活下來,就是為了今天來拿回我應得的東西。所謂初見,所謂招親,從頭到尾,不過一個計策罷了。」兩人距離不足三步,她停下來,直直看著他,「公儀家代表家族權力的赤蛇佛桑權杖做成兩瓣咬合的形狀,夫妻各執一瓣。你看,除了嫁給你,真是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讓我光明正大地回到公儀家,光明正大地拿回我的東西。」
時光被利刃從中間斬成兩段,一段和緩流淌,一段卻迅速凍結。在這段迅速凍結的時光中,公儀斐的臉色愈加蒼白。幾乎連那裝出來的一抹笑都掛不住。
那些話就像刀子,且每一枚都命中目標,帶出森然的血,但她看著他失血過多似的灰白神色,聲音卻依然平靜:「我早知道你,遠在你見到我之前,那一日,我特地在孤竹山等你,特地落下那隻鐲子,你以為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卻只是讓我們剛出生就背負這種不堪的命運罷了。」
公儀斐怔怔望著她,時時笑意盈然似秋水桃花的一雙眼,如今桃花不在,秋水亦不在。俊美的五官如同寨來風流模樣,只是白得厲害,卻仍是笑了一下,看著不知道什麼地方:「我記得,那時候你同我說,你不會鳧水,若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她神色淡然:「那是騙你的。」
他頓了頓,繼續道:「那支青花懸想,你說你練了很久,是在等著我來,想要跳給我看。」
她仍是淡淡:「那也是騙你的。」
他卻像沒有聽到:「那天晚上,你說那是你最開心的一夜,以後回想起來都會……」
她打斷他的話:「都是騙你的。」頓了一會兒,若有所思看著他,「你這個模樣,是恨我騙了你?我給過你機會。你沒有逃開。」
這樣面對面站到一起,他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看上去就像一對璧人。他微微垂眼,眉間輕蹙,卻沒再說話。她正色打量他好一會兒,突然皺了眉頭:「容我想想,你該不是,真的喜歡上我了吧?」
他猛地抬眼。
她目光對上他:「我說對了?」
他扯了扯嘴角:「你說呢?」
她冷冷看著他:「真噁心。」
這句話一定傷到公儀斐,悠悠燭光下,他哞色深沉似海,嘴唇卻血色盡失,良久,突兀地笑了一聲,一把握住她的手順勢帶倒在大紅的錦被中。
又是一聲驚雷,震得床前珠簾輕晃,是同孤竹山山門前掛的那幅一樣的琉璃色。他的手撐在她散開的鬢髮旁,俯身看著她,毫無血色的雙唇勾出一貫的弧度,緊貼著她嘴角:「春宵一刻值干金,從前我總覺得這句話太俗,想在新婚夜說給你更好聽的話,今夜,卻突然覺得那些想法真是可笑,酒酒,你說的這些,以為我會相信么?」
我想她是沒料到他會突然推倒她,以至於半晌無法反應也無法反抗。想來卿酒酒身手高強,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公儀斐同時打他一頓也是很有可能的,從這個角度看,這場洞房花燭著實將要很精彩。
但等了許久,她竟然沒有下手,只是平靜地看著頭頂的床帳。他的唇緊貼著她臉頰,也沒有進一步動作。說不相信是一回事,但我想,他終歸還是將她說的那些話放在了心上,否則不會被傷得這樣。否則就要一路親下去排除萬險地當場把洞房花燭這事給辦了。而所謂萬險,顯然不能包括兩人是親姐弟。這是命運,若未知未聞未有反抗之力,那命運終歸會是命運。
簾影微動,還是她出聲打破寂靜,神色姿態無不鎮定從容,就像他此刻並沒有與她交頸相纏,做出親密無間的模樣,就像是兩人泡了壺涼茶在鄭重談心:
「我懂事以來,是在妓院里長大,從兩歲開始習舞。妓院不比別的地方,跳得好才有飯吃,跳不好就得挨餓。兩三歲還好,除了學跳舞,也幹不了什麼別的事,等到四五歲,就得幫丫頭們做些雜事,跳得不好,不僅吃不了飯,身上的活還要加重。那時經常餓著肚子洒掃打雜洗衣服。我一直很恨跳舞。可除了跳,跳得很好,更好,沒有別的出頭之路。我六歲的時候,想的是如何才能做一個藝伎,而不用一生靠著賤賣自己過活。你六歲的時候,想的是什麼呢,阿斐?」她的聲音一直很平靜。這是我見到她話最多的一夜。
公儀斐沒有回答,她似乎也並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八歲的時候,養父將我買了回去,我才曉得原來我也是有父母的,父親他好好活在這世上,他養得起我,卻為了一些不該我承擔的罪名放棄掉我。養父說,我是公儀家的大小姐,在族老們決定將我投進太灝河時,母親背著他們救下了我,卻因為這個原因被父親冷落,爾後鬱郁至死。她將我藏在自以為安全的地方,沒想到最終我會淪落到妓院。唯一希望我活在這世間的人早早離開,我們的母親,我這一生都無法見她一面。」她頓了頓,「可雍瑾公主的女兒怎能成為一個藝伎,聽來是不是不可思議,但差一點,若是養父沒有找到我,這樣的事就發生了。你或許是在某家妓院里遇到我,像買那些花娘一樣,花三千零五金買下我的第一夜,陪你作樂……」
「別說了。」公儀斐從她肩頸處抬起頭來,單手撫額,閉眼輕笑了一聲,「要麼就讓人單純地愛你,要麼就讓人單純地恨你,酒酒,你這樣,真是好沒意思。」
她的衣領有些松垮,淡淡看著他。我不知她這樣到底應該算是胸有成竹還是破釜沉舟,與其說這是個情緒不外露的姑娘,不如說這是個壓根沒有情緒的姑娘。良久,她輕聲道:「你還是不相信我是你的姐姐。要怎麼樣你才肯相信呢?」
話畢突然從頭上拔下一枚發簪。他慌忙伸手制止,尖銳的簪柄在他手上劃出一道極細的口子,他將她的手按在錦被裡:「滴血認親?你想得對,血液是不會騙人的。」他的唇靠近她耳側,「可萬一是真的怎麼辦。酒酒,我不會相信你是我的姐姐。你累了,好好睡吧。」
燭光將他離開的身影拉得頎長,她躺在錦被裡,手裡的金簪襯著大紅床褥,顯出一派喜色,但喜房裡已無半點人聲。她眨了眨眼睛,將沾著一點血色的金簪舉起來,緊緊握在手中。
卿酒酒說她為著權力而來,她在說謊。若僅僅是為權力,可以有其他方式,無須拿一生幸福相賠。可她選擇嫁來公儀家,這真是瘋狂,假如有一種感情能讓人如此瘋狂,那是毀滅和仇恨。大恨和大愛在某種程度都一樣,久而久之會變成信仰,若是那樣,愛和恨其實都失去本身意義。
我第一次覺得,也許他們真的是姐弟。倘若不是,她這樣欺騙他,又是為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