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君瑋從前並不這樣彆扭,一般我建議他往東他不會往西,此次不見兩月余,才_碰面就給我臉色看,真不知道這一路分別是受到什麼刺激。
這真是一個脆弱的少年。但他終歸是沒有走出院門,剛剛邁出去兩三步就被方才哈哈笑著跑在前面的白衣少年給拖了回來,眼看君瑋半邊衣領都要被扯下來,我趕緊迎上去,示意已經是談話距離就不用再拖了,這才看清,白衣少事原來是百里瑨。
比起此時兩人為何會出現在此地,另一個問題更令人重視,我深吸了口氣……吸到一半發現做不出這高難度動作,揉了揉鼻子,有點尷尬地問:「你們兩方才你追我趕的,是在幹什麼?」
君瑋居高臨下地瞄我一眼,根本不打算搭理我,把頭扭向一邊。還是百里晉比較誠懇,掏出根木簪來,不好意思道:「我拿瑋瑋送我的簪子去送宴會上的歌女,惹他不高興了,來追我要回簪子。」說完謹慎地退後一步飛快瞄了君瑋一眼。
我先是被瑋瑋這個稱呼震住,等到反應過來時君瑋正臉色鐵青地要去抓百里堵:「你要送人的根本不是我給你的這根簪子吧!打算送那歌女的是我的青玉簪吧!藏哪裡去了?快還我!」
一口口水猛嗆在喉嚨里,我止住咳嗽抓住君瑋的手臂:「你你你你送了百里小弟一根簪子?」
百里蹭在一邊扭捏地點頭,君瑋沒看見,悶聲道:「是給了一支不過……」
我捂著額頭問他:「因為他把簪子送給其他姑娘就很生氣?」
百里堵繼續扭捏地點頭,君瑋還是沒看見,悶聲道:「我是很生氣但是……」
我顫抖著手擰著他一點衣袖,感覺高空接二連三好幾把鎚子砸在頭頂:
「真、真斷了?」
君瑋沒再說話,抬頭做一個詢問表情,百里瑁呆了呆,不好意思地低頭絞著衣角,臉紅道:「嗯,斷了。」
眼前似乎已經出現君瑋被君師父幾棍子打死的前景,我後退一步,一手扶樹強撐著沒有倒下去,良久掙扎著振作起來,黯然地拍了拍君瑋的肩膀:「算了,早知道搞小說創作的男的十個有九個都免不了要走上這條路的,也不怪你,這是行業病,青梅一場,到時候你要被君師父打死了,大不了我分你一半鮫珠……」
君瑋磨牙打斷我的話:「你想到哪裡去了?」
我咦了一聲:「你不是斷袖了么?」
百里堵湊過來:「斷袖?」右手裡舉著一根斷掉的青玉簪子看向君瑋,「這根簪子斷了,你的袖子也斷了?真是大吉大利啊大吉大利,無巧不成書無斷不成雙啊哈哈哈哈。」
我覺得這根簪子滿眼熟,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小時候我送君瑋的。百里堵還在一邊乾乾地打著哈哈:「我真沒把這根簪子送給那歌女,既然我答應要幫你把它黏好就一定會黏好,你別這麼不相信人嘛,剛我送那歌女的是你街邊隨便買了一打送親戚順便給了我一根的木頭簪子。」
我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誤會了。君瑋鐵青的臉色漸漸發紅,目光不經意掃過來看到我,又趕緊轉到一邊去。我湊過去端詳百里瑁手裡的青玉簪,端詳了一會兒嘿嘿向他道:「不用黏了,這個其實是石頭來的,仿的青玉,小時候我買了好多拿來送人,宗里上上下下都送遍了,連掃地看門的都有,一個銅錙可以買五根。」轉向君瑋道,「你要喜歡我回頭再買一根送給你。」說完又有點躊躇,「但是不曉得現在漲價沒有啊……」
君瑋身形一僵,握著百里瑨的肩膀:「你扶一扶我……」
我趕緊湊過去搭一把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變得這樣虛弱,擔憂道:「這是不是就是人家說的腎虧啊?」
百里珞撓了撓頭,苦惱道:「不知道啊,我也沒有虧過,對這方面沒有什麼研究啊。」
君瑋勉強扶著樹,抽搐著嘴角艱難轉身,一隻手還捂著胸口:「我先走了,你們慢聊。」
君瑋此前來信只道明兩人是在枉中,以我對他的了解,應該是忘了寫地址,又一直沒有發現這個問題,還等著我去投奔他。但枉中何其廣大,這樣也能相遇,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運氣。
經過和百里珞一番長談,才搞清楚兩人是在陳姜邊境碰到,他受公儀斐之邀來枉中煉藥,君瑋正好也回陳國,兩人遂結伴而行,直至前一天晚上,他們還住在山下公儀家的本家苦苦等著我前去投奔,沒想到懷月明節上山來宴飲,在這裡不期而遇。冥冥中自有定數,這次的定數是我可以節約兩張信紙了。
談話過程中小黃一直咬我的衣袖企圖引起注意,等我們終於停止交談齊齊望向它時,它立刻腳一歪側趴在地上露出條紋相問的肚子來,還費力地要抬起左邊的腿將肚子亮得更出來些。
百里瑨好奇地伸手過去,被它瞪眼一掌打開,趴在地上朝我挪挪,我伸手撫上它肚子:「長肉了嘛,看來你爹把你照顧得很好啊。」
小黃不能置信地使勁低頭去瞅自己肚子,半響,乾脆費力地仰躺在地,四隻爪子都攤開,示意我再摸一下,百里瑁在一旁撤嘴:「這個姿勢就算是個大胖子摸上去肚子也是扁扁的啊。」
小黃沒有理他,就著這個動作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表示自己很受傷很受傷,我手再次覆上它肚子,假裝驚嘆:「呀,真的瘦了,回頭就讓廚房給你拿燒雞,你爹是怎麼照顧你的啊,真是個不稱職的爹爹,明天我們去打他。」
小黃滿意地滾了兩滾從地上爬起來,跑過來親昵地蹭我的腿,但猛然發現這樣就太活力四射,不像長期被餓肚子的樣子,立刻順著我的腳趴下去,閉眼假裝柔弱無力地躺在我腿邊睡著了。
我正愁怎麼把這樣的小黃給搬回去,抬頭看到百里瑨可以塞下一個雞蛋的嘴,順著他的目光回頭,一眼望見公儀薰正白衣飄飄地站在我身後。她醒了。
百里瑨愣了半天,我心中一咯噔覺得以他葯聖之後神醫之名,一定看出這是個魅,還沒等出口解釋,百里瑨已經紅著臉揉著衣角怯怯開口:「漂亮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好歹打發百里瑨領著小黃去睡覺,月夜之下,滔滔紫薇花叢只剩我們兩人。
公儀薰撩開衣裙,在一張石凳上靜靜坐下,無悲無喜的一雙眼睛微微抬起來:
「君姑娘在那段記憶里,看到了什麼?」
我的記憶,你看到之後,請把那些好的事情講給我聽。這是她對我說過的話。我想半天,不知從何說起,好像一切都是好的,一切又都是不好的,人為什麼要執著於過去記憶,此前不是你,此後不是你,此時才是你,每個人都只是活在當下罷了,若被過去和未來束縛,只是徒增不必要的煩惱痛苦。
我低著頭坐在公儀薰對面,良久,舔了舔嘴角,緩緩道:「他很喜歡你,想方設法逗你開心,還曾為你做了支曲子,叫青花懸想,你為這曲子特地排了支舞,只跳給他一個人看,那時候,你們感情很好。」
那夜她立在他面前垂頭看他,說那是她最開心的一夜,以後想起來也會很快樂。可終究她還是把這一切都忘了,就像滿園的春草付之一炬,根仍扎在地里,今春卻再開不出美麗的花朵。我告訴她這些事,想這應該就是她所謂好的事情。
公儀薰臉上出現追憶神色,半晌,皺眉低聲道:「青花懸想?我忘了。原來我是會跳舞的么?」
她微藍的眼瞳里靜水無波,淡淡看過來,我點頭道:「你跳得很好,那是你自己編的舞,你把它忘了。如今你還想學么?」我握住她的手,「你若想學,我可以教你。」
那一夜的舞步我全記得,那是擔得起名動天下的一支舞,我想象著如今的公儀薰在公儀斐面前跳出這支舞。
此後究竟發生了什麼會到今天這個地步我是不曉得,但倘若青花懸想再現於世,還是現於公儀斐面前,他會如何?想象會出現兩種結局,一是公儀斐良心發現,打算要對公儀薰好點,二是公儀斐良心還是沒有發現,那……就只有多跳幾遍了。
第二日,天光明媚,早早要去公儀薰的院子教她跳舞,其實我不怎麼會跳,師父沒有教過。他收我入門已是六十五歲高齡,怎麼忍心讓一個年屆七十的老人家載歌載舞教導禮樂之道,是會扭到腰的,這就是我琴棋書畫樣樣懂一點惟獨不會唱歌跳舞的原因。
天色著實很早,山上微涼,踏著習習涼風拐至一處小亭,見君瑋就在亭中,像昨天晚上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地同我招手,小黃正伏在他腳下打瞌睡。我左右看看,沒看到百里瑨,覺得時辰還早,磨蹭著走過去。
桌上擺了把佛桑花,用墨綠的絲絛紮成一束。君瑋掩著嘴角咳了一聲:「清晨無事摘的,你要喜歡的話,送給你。」
我提心弔膽地接過花,覺得他突然對我這麼好,要不是路上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就是即將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接下來他居然又掏出個紅潤的蘋果給我,我驚訝地張大嘴巴,一邊心驚膽顫地想即將要聽到的得是多麼對不起我的一件事啊,一邊接過蘋果下意識地咬一口豎起耳朵聽他說話。
他神色看上去比我還驚訝,愣了一會兒開口:「算了,先說正事吧。最近陳國和趙國出了大動靜,你可曉得?」
我再咬一口蘋果,搖搖頭。他單手扣著石桌桌沿,低聲道:「大約三個多月前,陳世子蘇譽被正寵著的樂師刺殺一事,你大約有所聽聞。說起這樂師,倒還有幾分來歷,趙太后與蘇譽生母乃是同胞的姐妹,算起來是蘇譽姨母。今年二月,趙太后四十壽辰,蘇譽前去祝壽,在趙宮裡同這樂師一見鍾情,帶回陳國,寵愛有加,卻不想兩月後差點被這樂師刺死。爾後蘇譽為情所傷,遠走天涯,而陳國乃至諸侯國間也漸起一種傳聞,說那樂師是趙國豢養,入宮前還被趙王特別訓練……」
我舉手插話進去:「所謂特別訓練,是指教她禮樂之事,再給她安排個宮廷樂師的身份,藉此迷惑蘇譽?」
蘇譽好樂天下皆知,這人在樂理上造詣也極高,傳聞他早年所著的一本琴譜流落民間,不知怎的被拆分成上下兩冊,由唐國和樓國的兩位公主收藏,兩位公主都想集全這琴譜,彼此欲以高價收買,當我還是衛國公主時,叫價已達一座城池。
但我真是搞不懂這兩位公主怎麼想的,既然能開出一座城池的高價,不如私下找蘇譽再給寫一本,我敢打賭,蘇世子為了維持自己賢德的形象,不要說一座城池,哪怕只是一塊城磚他也不會要,歸根結底還是這兩位公主的臉皮不夠厚。
君瑋點頭同意我的說法,想了想補充道:「一切都是傳聞,正所謂投其所好,蘇譽喜歡什麼樣的人,身為他表弟的趙王怕是最清楚不過,所以天下看來,這傳聞也是有幾分根基。這樁事傳開之後,諸侯國間另一種傳聞又接踵而至,說陳國得知趙王派刺客刺殺他們世子的消息十分震驚,已備糧千斛,打算同趙國即日開戰。趙王畢竟是年輕,朝堂上的臣子也是血氣方剛,視戰爭如史詩浪漫,還準備藉此機會建功立業,朝會之上大多主戰。自四月以來,趙陳兩國關係一直挺緊張的,尤其是六月陳國二公子蘇榭因宮變伏誅后,蘇譽獨攬大權,諸侯國間更是漸起一種聲音,認為蘇譽走的是攘外必先安內這路子,此後必然借被刺之名踏平趙國,陳國已隱隱有稱霸一方的跡象,不少諸侯國私下裡暗自走動,看樣子是打算結成聯盟,倘若陳國有什麼風吹草動,諸侯國聯合抗陳也不是不可能。」
手裡蘋果只剩下核,小黃已經醒來,眨巴眼睛望著我手裡的蘋果核發獃,我推了推君瑋:「還有沒有?給小黃拿一個。」
君瑋皺眉:「沒了,剛給你那個本來就是想讓你拿給它的,結果你自己吃了。」說完抬頭,「你怎麼看?」
我望望蘋果核,望望扒拉著我裙角的小黃,哭喪臉道:「怎麼看,再給它買一個唄。」
君瑋嘴角抽了抽:「我問你關於陳國和趙國的事,你怎麼看?」
所謂國事於我而言不過生前事,但那個葉蓁已經死了,在其位謀其職,如今我已不是衛國公主,也就很少關心政治。好在曾經當公主時密切關注過一段對間,底子還是不錯,聽君瑋這麼一說,覺得目前狀況真是一塌糊塗。
仔細想了想。從他送的那束佛桑花里抽出一支來,拔掉花冠用花莖在地上比劃半天,畫出趙陳關係圖以及相關地圖以供參考。
君瑋在我拔掉花冠的時候想說什麼,忍住了。搗鼓半天,我把結論說給君瑋聽:「趙國像是被人陷害的,以它的國力,沒理由主動去挑釁陳國啊,況且兩國之間還有這種姻親關係。就像小黃再餓,它能把你我給吃了么?這頓是飽了,以後再餓誰賺錢給它買燒雞啊?」
想想看好像君瑋從前也沒賺錢給小黃買過燒雞吃,改口道,「不對,可以把你給吃了。」被君瑋狠狠瞪了一眼。
我蹲在地上繼續研究面前的的關係圖,君瑋也湊過來,我用佛桑花枝指給他看:「這必定是趙陳之外另一個國家的計謀,將刺客放在趙宮借刀殺人,倘若殺死蘇譽那真是皆大歡喜,陳國數十年內都不會出現像蘇譽這樣年輕有為的繼承者,再不足為懼;若蘇譽僥倖沒死,按照他的性格,即便知道此舉非趙國而為,搞不好會假裝不曉得借著這個契機吞併趙國。布下此局的那個人這兩點都考慮得清楚,你所說自四月以來各國關於趙陳兩國的謠言,照我看正是布局者有意散播,一切都照著他所想發展,他就等著趙陳兩國大戰,諸侯聯盟抗陳,他好撿個大便宜。就算蘇譽看穿這計策拒不出兵,可現在不是陳國出兵不出兵的問題,照你的形容,趙國一批莽夫,搞不好信了那些謠言,再被煽動一下,倒會主動出兵。這事可真是險象環生,不管是誰先出兵吧,只要趙陳一拉開戰局,蘇譽就已經輸了一半,這可真是個啞巴虧。」
君瑋手指輕點地上標出來的陳國國都吳城,若有所思道:「依你看。這個背後布局的國家會是哪個?」
我繼續指給他看:「與陳國相鄰只有衛姜鄭趙四國,治國之道講究遠交近攻,最害怕陳國強大的必定是與之相鄰的四國,衛國已亡,趙國是陳國姻親,一向唯陳國馬首是瞻,國力也弱,照此而言,誰是布局者閉上眼睛也猜得出,不是鄭國,便是姜國。」
我想了想,把手裡的枝條插在吳城的那個小點上,「可倘若一開始蘇譽便看穿這計策,將計就計才帶了那樂師回國,不管是鄭國還是姜國,他們所謂嚴密的局,便只是蘇譽的局中局而已。蘇譽借他們布下的局稍加動作便除了自己的弟弟,倘若你是蘇譽,處在這樣一個處處是機鋒的局裡,會怎麼做?」
半晌沒有得到回答,我才想起對面坐的是一個言情小說家而不是一個軍事小說家。雖然是在問君瑋,但其實自己也有點躍躍欲試,倘若我是蘇譽,此時前有豺狼後有虎豹,陳國四維諸侯環伺,估計是從來沒有過的萬眾齊心團結一致,而趙國一幫魯莽小兒又摩拳擦掌,我該怎麼做。
小亭外佛桑花盞隨風飄舞,似金色浪濤連綿起伏,君瑋起身坐在石凳上:
「你推測的那些,全是對的。和你分開之後,我和父親一直探查此事,布局的是姜國,主使是姜國的丞相裴懿,倒是個能臣,這樣的一個局布得狠辣又精妙,想必蘇譽也知道,卻一直忍而不發,所有人都以為此次蘇世子是被逼到盡頭了,卻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