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月,山中春光大好,消失六個月的君師父終於從山外歸來。這意味著,我的前肢和軀幹不久就可以拆線了。
六個月來,我一直保持全身纏滿紗布的身姿,起初還有興緻晚上飄出去驚嚇同門,但不久發現被驚嚇過一次的同門們普遍難以再被驚嚇一次,而我很難判斷哪些同門是曾經已被驚嚇過的,哪些沒有,這直接導致了此項娛樂的命中率越來越低,漸漸便令我失去興緻。
兩個月後,我已經有些受不了了。
很多同門以為我是受不了每天纏著紗布去葯桶里泡四個時辰,其實不然,泡澡有益身心,只是泡完之後還要裹著濕答答的紗布等待它自然晾乾,令人痛苦非常。這種痛苦隨著大氣溫度的降低而成反比例增長。
後來,我想,所有不世出的英雄們在成為英雄的過程中,總是受到他們師父別出心裁的栽培,君師父必是藉此錘鍊我的毅力和決心,想通此處,即使戶外結冰的寒冬臘月,我也咬牙堅持,且從不輕言放棄,哪怕因此傷寒。
堅持了半年,經過反覆感染傷寒,我的抗傷寒能力果然得到大幅提升,和君師父一說,他略一思索,回答:「啊……我忘了告訴你澡堂旁邊有個火爐可以把你身上的紗布烤烤乾了,哈哈哈……」
君師父是君禹教宗主。君禹教得名於君禹山,君禹山在陳國境內。據說開山立教的祖宗並不姓君,而是姓王,出身窮苦,父母起名王小二。
後來王小二祖宗從高人習武,學成后在君禹山上立教,但總是招不到好徒弟,一打聽才知道,別人一聽說君禹教宗主叫王小二,紛紛以為這是個客棧夥計培訓班,招的徒弟學成以後將輸送往全國各地客棧從事服務行業。
王小二祖宗迫於無奈,只好請了個附近的教書先生幫他改名,教書先生縱觀天下大勢,表示慕容、上官、南宮、北堂、東方、西門等大姓均已有教,東郭和南郭這兩個姓雖然還沒立教,但容易對品牌造成稀釋,效果就跟大白鵝麻糖怎麼也干不過大白兔麻糖一樣,倒不如就地取材,跟著君禹山,就姓君,也可以創造一個複姓,姓君禹。
但考慮創建複姓要去官府備案,手續複雜,不予推薦,還是姓君最好,而且君這個姓一聽就很君子,很有氣質。王小二一聽,心花怒放,從此便改姓君,並聽從教書先生建議,將小二兩字照古言直譯了一下,少雙,全名君少雙。
王小二化名君少雙后,果然招收到大批好弟子,從此將君禹教發揚光大。君師父正是開山祖師君少雙的第七代後人。
我從小就認識君師父,那時我還生活在衛國的國宗――清言宗里,我此生的第一任師父――惠一先生也還活得好好的,牙好胃口好,連炒胡豆都咬得動。君師父就帶著他兒子住在清言宗外,距雁回山山頂兩里處的一間茅草棚中,常來找我師父下棋。
師父帶我去山頂看日出時,也會在他的茅棚叨擾一宿。他們家只有一張床,每次我和師父前去叨擾,總是我一個人睡床,他們仨全打地鋪。這讓我特別喜歡到他們家叨擾,因為此時,我是很不同的。
後來,我將自己這個想法告訴了君瑋,君瑋就是君師父的兒子。君瑋說:「可見你骨子裡就該是一位公主,只有公主才喜歡與眾不同。」但我不能苟同他這個見解,公主不是喜歡與眾不同,而是習慣與眾不同,最主要的是沒有人敢和公主雷同。而習慣和喜歡之間,實在相差太遠,這一點在我多年後臨死之前,有很深刻的體會。
君瑋其實是一個博古通今的人,他精通曆朝歷代每一個皇帝的所有小老婆,甚至包括微服私訪時有了一夜情卻沒來得及娶回去的。
君瑋的看法是,家事影響國事,國事就是天下事,而皇帝的家事,基本上都是小老婆們搞出來的事。其實只要皇帝不娶小老婆那就沒事,但這對一個皇帝來說實在太殘忍,皇帝覺得不能對自己這麼殘忍,於是選擇了對天下人殘忍。
君瑋的思路是,和諧了皇帝的小老婆們,就是和諧了全天下,此後,他一生都致力於如何和諧皇帝的小老婆。
除了這件一生的事業,君瑋還有一個興趣,那就是寫小說。但這個興趣讓君師父很不齒,君師父希望他能成為一個享譽一方的劍客,只要他一寫小說,就會沒收他的稿紙並罰他抄寫劍譜,於是他只好把文學和武學結合在一起,在抄寫劍譜的過程中進行小說創作。
你會發現經君瑋抄過的劍譜總是大為走形,比如他寫:「每日陽時,她用一雙素手脫去一層一層繁複的衣衫,將凈瓷般的身體裸露在日光下。那是一處極寒的所在,她坐在一張泛著冷光的寒冰床上,冷,很冷,非常冷,她就那麼盤腿坐著,面北背南,將氣息運行圓滿的一周。她不知道,十丈遠的重重冬薔薇后,正有一雙漆黑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撫摸她的肌膚。」
基本上沒人想得到這其實是四句劍譜心法「極寒陽時正,獨坐寒冰床,裸體面朝北,氣行內周寰」。後來,君瑋成為了小說寫得最好的劍客和劍術最高強的小說家。
我因獨自長在清言宗,宗里的規定是男人不得留髮,全宗兩千來號人,除了我以外全是男人,導致整個清言宗只有我一個人留長頭髮。
這讓我在初具性別意識時,很長時間內都以為女人和男人的最大區別在於女人有頭髮而男人們全是禿頭。於是,理所當然,我認為君師父和君瑋都是女人,出於同性的惺惺相惜之感,和他們走得很近。
很自然的是,後來我終於明白他們父子倆都是男人,但那種想法已根深蒂固,導致此生我再也無法用男女交往的心態面對君瑋,一直把他當成我的姐妹,故事本該是青梅竹馬,卻被我扭轉成了青梅青梅。
三歲時,我在偶然的機緣下得知自己是衛國公主,但對這件事反應平靜。主要是以我的智慧,當時根本不知道公主是什麼東西。君瑋比我大一歲,知道得多些,他說:「所謂公主,其實就是一種特權階層。」我問:「特權是什麼?」君瑋說:「就是你想做的事就可以做,不想做的事就可以不做。」聽了他的話,當天中午我沒有洗碗,晚上也沒有洗衣服,結果被師父罰在祠堂里跪到半夜。
從此以後,我徹底忘記了自己是公主這件事。也就是在同一年,師父看我心智已開,正式著手教我琴棋書畫。師父的意思是,人生在世,能有個東西寄託情懷總是好的。
如果我能夠樣樣精通,自然最好,算是把我培養成了大家;如果只通其中一樣,那也不錯,至少是個專家;如果一竅不通,都知道一點,起碼是個雜家。我問師父:「萬一將來我不僅不通,還要懷疑學習這些東西的意義呢?」師父沉吟道:「哲學家,好歹也是個家……」
不知為什麼,君瑋明明沒有拜師父為師,卻能跟隨我一同學習。師父的官方解釋是,學術是沒有國界不分師門的,君瑋私下給我的解釋是,他爹送了師父十棵千年老人蔘。
果然,學術是無國界的,國界是可以被收買的。和君瑋一起上課,寫字畫畫還能忍受,但彈琴時就很難受。初學琴時,我和君瑋一人一張琴,分坐琴室兩端對彈。直接後果是,在我還不懂得何為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的年紀里,首先明白了何為魔音貫耳腐骨蝕魂。
我們彼此覺得對方彈得奇爛無比,令自己非常痛苦,並致力於製造出更加匪夷所思的聲音好讓對方加倍痛苦,以此報復。在我的印象中,琴是兇器,不是樂器。這也是為什麼我學會了用琴殺人,卻始終學不會用琴救人,完全是君瑋留給我的心理陰影。而在我學會殺人之後,想要依靠我的琴音得救的人,全部死去了。我在十歲的時候撿到一隻剛睜眼的虎崽,這隻老虎跟隨了我一生,最大限度地表現出了一頭禽獸的忠誠。雖然回想當年,我和君瑋撿它的本意不過是為了把它吃掉。那時正遇上君瑋他爹被我師父說動,立志做一個動物保護主義者,並身體力行,搞得君瑋三月不知肉味,而我在國宗里鮮少吃肉,正是我們倆對肉最嚮往的時節。
後來之所以沒吃成,完全是因為我們覺得還可以把它再養大一點,這樣就能既蒸又煮連燉帶炒,說不定還有剩。現在想來,能夠忍住慾望沒有當場宰掉小黃烤烤吃了,這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啊。小黃正是這頭老虎的名字,後來經過鑒定,發現它所屬的虎種相當名貴。我和君瑋都很高興,覺得可以把它賣掉,這樣我們就發財了,但苦於找不到門路,只好不了了之。
等到我們有門路的時候,都已成年,最主要的是紛紛變成了有錢人,不用再拿小黃換錢。這讓我們十分感嘆,人生大抵如此,發財的道路總是艱辛。
命運安排我每次遇上大事時總是孤身一人,並且必然受傷。師父說:「你聽過沒有,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傷筋動骨……」我能想象上天降到我身上最大的任莫過於等師父死後繼承他的衣缽,成為下一任宗主,但後來君瑋把宗規偷出來給我看,宗規里明文規定了女人及人妖均不得在國宗內擔任要職,從而破滅了我的一個夢想。
很多人在夢想破滅之後迅速墮入歧途,山下就有個刺客因業績不好而退隱江湖,改行殺豬,還有個書生在科舉落第后改寫淫穢小說併兼職畫春宮圖。但我始終認為做夢和娶妻性質差不多,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並且新的往往比舊的更好,舊夢破碎是因為新夢想即將到來,而這是值得慶賀的事,斷然沒有理由消沉。
我對君瑋表達這個看法,君瑋思索一陣,認為有理,下午便去山下安慰剛死了老婆的王木匠,道:「你老婆死了是因為即將有新老婆來嫁給你,新老婆肯定比你舊老婆好,這是件大喜事啊,你表現得高興點,別這麼傷心。」被王木匠揮舞著掃把攆了半條街。君瑋不能理解,且有些受傷,我安慰他:「世人都習慣在真相面前表露出猙獰的一面,以掩藏心的羞澀。」
在宗主夢破滅的那個夜晚,我的做法是,日暮時晃出宗門,前去林中打坐打鴿子,轉換心情,尋找靈感,建立新的夢想,重樹信心。由此也可以看出,我實在要算一個積極向上之人。
除此之外,這種積極還表現在一些私生活上,比如我一直毫不懷疑,倘若日後自己有一個夫君,他又不幸死在前頭,我勢必會在他斷氣當夜就收拾行裝出門,前去大千世界尋找新的夫君。
而截至那個夜晚,我受君師父感染,習慣性以為自己將來的夫君必然就是君瑋,常常看著活蹦亂跳的他無限憂慮,想著:啊呀,我怎麼能在面前這個人剛剛斷氣時就馬上出門尋找第二春啊?
好在該想法只持續到我十四歲時、打算重塑夢想的這個仲夏夜。
關於仲夏夜,有一切美好的辭彙可以形容,最切實的說法卻往往殘忍。據說仲夏夜時毒蛇兇猛,宗里已有三名弟子因在此時節外出而死於蛇禍,望各位弟子引以為戒,各自珍重。
我年紀幼小,總相信自己很特別,斷不會重蹈那三個倒霉蛋的覆轍,這趟外出便沒有攜帶雄黃,如今想來,當年死於蛇口的那三個師兄必然也以為自己很特別。人人都以為自己特別,看在他人眼中卻無甚特別,看在蛇的眼中就更不特別了。
估計對於毒蛇們來說,只有帶了雄黃的人才特別。幼時我們總是追求和他人的不同之處,長大卻總是追求和他人的共同之處,如果能反過來一下,豈不正好,至少三位師兄的三條小命說不定能就此保住,哪怕成為植物人。而作為同樣不帶雄黃的人,顯然毒蛇對我是很一視同仁的。
一尾嬌小的白唇竹葉青狠狠在我小腿上咬了一口,毒液通過血液循環往身體各處。我搖晃了一會兒,緩緩傾倒,意識模糊之際,終於領悟了本段落前半部分陳述的道理。接著還回憶了一下那幅畫了兩天的山中古寺圖是否已裱好,回憶完之後覺得生無可戀,可以安息,遂安詳地閉上眼睛等死,並再也睜不開了。
就在那時,鞋子傾軋過落葉枯枝的微響由遠及近,停在我的身邊,一雙手臂將我凌空抱起,鼻尖傳來清冷梅香,可想象星光璀璨,靜夜無聲,滿山盈谷的,那是二月嶺上梅花開。
我醒來時感覺身體內部血液涌動,齊向下腹聚集,手撫上裹肚,陣陣溫痛。腳踝處被蛇咬的地方麻木不仁,卻貼著一個溫軟物體,而膝蓋彎曲,小腿被某樣東西凌空支起,像一根繃緊的皮繩。整體感覺如此古怪,我忍不住要睜開眼睛看看是怎麼回事。結果睜眼偏頭,卻看見要命的場景。環境是山洞一個,石床一張,我躺在這張石床上,而白色月光下,右腳小腿正被一個男人緊緊握在手中。
他手指修長瑩白,從姿勢及觸感辨別,腳踝處傷口緊貼的正是他的嘴。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且這側面還大部分被頭髮擋住,令人很有一撩他頭髮的衝動。他沒有發現我醒來,一身玄青衣衫,只靜靜坐在石床側沿,唇貼著我的腳踝,寬長的袖擺沿著他抬起的我的小腿一路滑下,低頭能瞥見衣袖上繁複的同色花紋。
周圍物什全都失色,朦朧不可細看,他漆黑的髮絲掃過我的腳背。可想如果不是這樣的場景,一位曼妙少女和一位翩翩公子的相遇,該是像書法大家的草書一樣行雲流水。而很自然的是,我自以為被人輕薄,順勢便給了他一腳。這一腳踢得太用力,引起連鎖反應,身體某個難以言說的部位頓時血流如注。
我和他第一次相見,踢了他一腳,結果踢出我的初潮。
他自然沒有被踢到,在我右腳猛然發力前已不動聲色後退一步,可見他的身手了得。而我完全沒發現他到底是怎麼突然從坐姿變為了站姿,可見他的身手著實了得。我眯著眼睛看他,在洞口照進的白月光中,他身姿高大挺拔,一枚銀色面具從鼻樑上方將半張臉齊額遮住,面具之下嘴唇涼薄,下頜弧線美好。
有片刻的寂靜。
他擦拭掉唇上殘留的血痕,唇角微微上翹:「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但我被身體的大規模出血驚嚇,不能說出什麼解釋的話,張口便是一陣哇哇大哭,並且在哭泣的過程中,過度使用小腹運氣,導致下身漸漸有血污滲透裙子,一層漫過一層,越染越嚴重。而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那天我穿的是一條白裙子。他的視線漸漸集中在我的裙子上,頓了半天,道:「葵水?」
我抽泣說:「謝謝,我不渴,但我可能是得了敗血症,馬上就要死了。」
他繼續關注了會兒我的裙子,咳了一聲:
「你不會死的,你只是來葵水罷了。」
我大為不解:「來葵水是什麼?」
他猶豫了一下:「這件事本該你母親告訴你。」
我說:「哥哥,我沒有母親,你告訴我。」
很難想象,我會從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男人身上獲得關於葵水的全部知識。但更加難以想象倘若由師父他老人家親口告訴我「所謂葵水,就是指有規律的、周期性的子宮出血……」會是什麼模樣。連蒼天都覺得這太難為一個七十九歲的老人家,不得不假他人之口。
他說他叫慕言。當然這不會是他的真名。假如一個人臉上戴著面具,名字必然也要帶上面具,否則就失去了把臉藏起來的意義。
而我告訴他我叫君富貴,則純粹是擔心這人萬一是我那從沒見過面的爹的仇人,一旦得知我是我爹的女兒,一怒之下將殺人泄憤。歷史上有諸多例子,表明很多公主都曾被他們的老子連累送命,再不濟也會被連累得嫁一個和想象出入甚大的丈夫,導致一生婚姻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