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我委屈道:「才沒有專門跑去找君瑋玩兒,今天本來是請了人來教我成年女的風姿禮儀,但是她沒有教好,我就和君瑋商量要模仿練習我母親平素的儀。你不是就喜歡那樣的女孩子嗎?」
毛巾放在一旁,幫我擦臉的手頓了一下:「……誰說我喜歡那樣的女孩子?」
我瞪著他:「你說的啊,你說我還是太小了!」
他的手指再次撫上額角:「那句話不是那樣理解的。」
我斜眼看他:「那是怎麼理解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一把將我抱起來:「好了,今天折騰了一天,你也哭很累了,早點睡覺。」話罷將我放在床上,還掖好被角。被這麼一通搶白,我忘了自己剛才是在說什麼。
看他起身就要走,趕緊拉住他衣襟:「那你要留下來陪著我,不然我睡著。」
他居高臨下看著我:「你不是說我很惹人厭嗎?」
「誰說……」我將頭偏向一邊,「也不是說不惹人厭,那你走吧。」
他笑了一聲,卻躺下來隔著被子抱住我:「口是心非。」
我轉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認真道:「我睡著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啊。」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心裡像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終於,終於還是做到了。
他的側影籠在月光中,原來倘若在殉國之前遇到,我們倆會是這樣。
察覺到我的視線,他笑了笑,手指撫上我眼瞼,幫我合上眼睛,溫熱的唇在我額頭上輕輕一點,似春風呢喃:「睡吧。」
最後一句話,我想要他這麼對我說,在我耳邊輕輕一聲,阿拂,睡吧,我就可以滿足地睡過去再不醒來。
第二天一大早睜開眼睛,看到慕言仍在我床前,微微撐著額頭。我有點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有微光照進來,卻不像是日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紅燭,這麼說還沒到第二天。
本能地動了動手,抬眼時看到慕言冷靜的眸子,我揉揉眼睛:「這是幾時了?為什麼不回去睡覺?我睡著你就可以離開了呀。」又握了握他的手,「還是你一直都睡不著?」
他卻沒有回握,看著我的目光複雜難解。
我愣了愣:「怎麼了?」
他伸手撥開我額前亂髮,就那麼一瞬不瞬地望著我:「你還要騙我多久呢,阿拂?」
我握緊指下被褥:「什麼?」
他緩緩道:「這只是一個夢境罷?你為我織出這樣一個夢,跑到我的夢裡來,是想將我關在這裡?這就是你想要我立刻愛上你的原因?用一個虛假的你,將我永遠束縛在這個地方?是嗎?」
胸口頓時一陣狂跳,一定是還沒睡醒,快點醒來,要快點醒來。閉上眼睛又睜開,不行,再閉上再睜開,還是不行。他卻握住我的手,強迫我面對:「阿拂,是這樣的嗎?」
我拚命搖頭,氣喘吁吁地反駁:「不對,不對。這不是什麼夢境,我在這裡,我真真切切地在這裡,慕言,看著我,我是真實的呀。」
他看著我:「在你睡著以後,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白的,我去問了君瑋。你說得對,你是真的。」他頓了頓,「我卻是假的。」
冷汗漸漸滲出額頭,我磕磕巴巴道:「這、這不可能的,沒有人可以,從來沒有過,你、你怎麼會看穿,不,你是騙我的……」
他打斷我的話,哞色里俱是沉痛:「從前你對我說,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看著你,那些不該屬於此時的我的記憶像錐子進顱骨。你想用虛假將我束縛住,你以為世間無人可看透華胥幻境,阿拂,弄只是你的以為罷了。」
我抬頭看他,終是平靜下來:「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燭火微暗,他輕聲道:「全部。足以讓我走出你為我編織的這個夢境。」
室內陡起狂風,紅燭在風中斂去最後一個火星,遠方似有馬蹄踏碎枯葉之旨,但我知道不是,那是夢境在崩潰。
看不到慕言在哪裡,手中握住的錦被在指間消融,腦中一片眩暈,忽然感到一陣極刺目的光線。費力睜開眼睛,隨呼吸和嗅覺消失而看到的,卻是不知多少列銀白的冰棱,這是陳宮的冰窖。蘇儀瞪大眼睛看著從天而降的我和君瑋,相帶還在打瞌睡的小黃,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響才道:「才五更天,這些蠟燭也只燃了一半,難道……」
伸出指尖,觸到琴面上齊齊斷掉的琴弦,我點頭道:「你猜得沒錯,失手了。」
可胸中的鮫珠居然沒有如我想象那樣粉碎殆盡,這卻是始料未及,大約是從來沒有人走出過子午華胥編織出的幻境,所以沒有人知道走出來后意味著什麼。也許我還能在現實中繼續活上兩個多月?
蘇儀輕啊了一聲,又趕緊捂住嘴:「那麼哥哥他……」
寒意順著指尖一點一點浸入肌理,我緊了緊身上的狐裘:「他會醒來,夢中的那些事,他應該不會記得,算了,就當我沒有為他織過那樣的一個夢,該如何還是如何吧。」
一直未曾開口的君瑋啞聲道:「我並不想告訴他,可他,已猜得差不了多少。」
我搖搖頭:「不是你的錯。」
他收起斷弦的桐木琴:「還有兩個月,你不願同他一起?」
我蹲下來將小黃搖醒,沉默許久,還是道:「他不知道我還活在這世上,與其給他失而復得的希望再讓他絕望,不如這樣就好……」
不知什麼東西墜下來,背後一聲輕響。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全身驀然僵硬,想著怎會如此,可眼前光滑如同鏡子一般的冰面上,卻清晰地映出慕言的影子。
未束的發,雪白的絲袍,隨意披在肩上的外裳:「你說,不如怎樣?」
蘇儀比了個手勢和君瑋默然離開,小黃像是不想走,被君瑋拖了出去。而我愣愣看著慕言,他濃黑的眉、挺拔的鼻樑、涼薄的唇,這難得好看的一張臉,映在光裸的冰面上卻像是陡生了一層冷意。
我以為晚宴上那一眼會是塵世中我最後一次見他,沒想到還有機會,本來應該高興的,可更濃重哀傷的情緒漫過頭項……單手捂住眼睛,不如怎樣?慕言,如果你是我,你當知我此刻心情。
聽到冰渣的碎響。
他從身後抱住我。極用力的一個擁抱,整個身體都被他雙手鎖住,越擁越緊,像是要融入骨血。鬆開捂住眼睛的右手,平滑的冰面上,看到他閉了雙眼,髮絲隨著絲袍傾下,彼此臉頰相貼,臉上毫無表情,眼下卻滲出……一滴淚。
我不能言語,感到身體的輕顫,許久,啞聲道:「那個夢,你還記得?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他將我轉過來,握住我凍得發白的手指:「在夢裡,你的手一直很涼。醒來時我想你會在這裡……」
我急急打斷他的話:「你都記得?」
他看著我:「只是一些。」將我摟進懷裡,「君瑋對我說,你想用那個夢讓我忘記你。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我張了張口,卻不能發出聲音,將頭更深地埋進他胸膛,終於哽咽出聲:
「不想的,我一點也不想。可你那麼難過,子午華胥調不是什麼好辦法,但它能忘記我,以後你就會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頭頂:「忘記你的話,那個人會只是蘇譽,不再是慕言。如果經不再是我,你覺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
我怎麼知道,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總是喜歡出這些難題,可沒有是我能夠解答。我抽了抽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們只有兩個月了。你么不能當只是做了一個夢,為什麼還要過來找我呢?」
他的身子頓然一僵,撫弄我頭髮的手也停下來。我不知道他會有這樣大的,我以為他來找我,他什麼都想開了。
半天,我輕聲道:「可這就是現實,你還是沒有辦法接受么?」
像是等待一樹花開那麼久,他沙啞道:「有時候我會分不清現實,到底是不這一隻手,握著劍刺中了你。是我殺了你。兩次,一次逼你跳下衛國的城一次……」
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錯。有時候我會很恨命運,是它讓我們陰差陽有時候又很感激它,沒有它法外開恩我就遇不到你。所以最後也分不清是多還是感激它多。我本來覺得將錯就錯讓你忘掉我會好一些,可是,你覺做錯了。那麼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們可以留下一些好的回憶,就算兩個月……」
身子一輕,已被他打橫抱起,是那樣沉著的讓人一聽就會安心的嗓音:「不有兩個月。我會找到辦法。」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頓了卻又補充道,「你把回憶看得太重要。可對於我來說,現在的事和未來的事過去重要。現在你還活著,沒有比這更好、更要緊的事。我會找到辦法,你總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駁:「我沒有不相信你。」只是話剛出口就覺得虛偽。
我的確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會在半刻前還一心想著躲開他,還覺得為他好。因我從未想過他能找到什麼辦法,我只是很認命。其實就連現在不信他會找到辦法。但是他走出了華胥幻境,找到了我。他不喜歡我為他的選擇,於是重新為自己做了一個選擇。
我打起精神來,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你要帶我去哪裡?」
他柔聲道:「回去睡覺,你不累么?」
我搖搖頭:「還好了,那個夢你到底還記得多少?有沒有記得我給你做飯,還有我們去荊家求劍。對了,你還吃醋來著,記不記得?」
「……不記得。」
我認真提醒他:「你吃君瑋的醋,明明我化了那麼好看的妝,你以為是畫給君瑋看的,就暗示我說那個妝一點也不好看。」
「……不記得。」
我更加認真地提醒他:「你還嫉妒我和君瑋玩皮影戲,說我要鬧著玩兒也不該去找君瑋,應該……」
他無奈打斷我的話:「好了我記得了,你不用再說了……」
但我的興緻已經被徹底勾上來:「而且你對我一點也不好,那時候好冷酷,說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還說我不自愛也不會有別人來喜歡我,真是太過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過分了。」
天邊下弦月彎彎,這是破嘵前的殘夜,風中傳來最後幾隻秋蟲的啾鳴,庭院里一些花開一些花謝。這長長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遙遠的歲月,還有那些美好的舊時節。身後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後,我和他的故事史書將會如何書寫。而這樣無憂無慮彼此開心鬥嘴的日子,又還能有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