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太平府之一
李小幺對著懸在面前的太平行樂圖,一點點看過去,再一點點看過去,她這麼看著這張一丈多長的行樂圖,從昨天傍晚,看到今天傍晚了。
「還在看?看出什麼了?畫的不錯。」蘇子誠練了一天兵,大步進來,一眼看到慢慢挪著看行樂圖的李小幺,眨了眨眼,幾乎以為把今天過成了昨天。
「嗯,畫的很好,你過來看,這是九橋門,這是九橋門大街,這是長豐樓,咱們頭一回見面,就在這長豐樓,你看看,認得出來吧?你買了我的棗子,賞了我二兩銀子,是我賣的最貴的一碟棗子。」李小幺招手叫蘇子誠。
蘇子誠緊挨李小幺坐下,伸手攬在她腰間,笑個不停,「記得記得,怎麼不記得,我頭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氣度不凡,根本不是凡人!你說我風華絕代,這句是真心的吧?」
「當然!」李小幺一邊笑一邊移著手指,「你看這裡,這是大相國寺,這一家是梅家包子鋪,這個梅字招牌畫的多清楚,還有這裡,當年宋公升就是在這裡被砍頭的,就是我遇到你那天。」
「嗯,宋公升……吳太后那時候想跟咱們結親,算是大哥送的一份厚禮。」蘇子誠將李小幺往懷裡摟了摟,下巴抵在她頭頂。
「這是潘樓街,這是朱家書坊,當年水生哥就在這裡抄書,我天天過去,蹭光看書,這裡是金梁橋街,這是張記,二槐哥最愛吃他家的生炒肺,一口氣能吃兩三斤。」李小幺手指一點劃過去。
「很快就能吃上了。」蘇子誠看著那張行樂圖,象看著一碟子最肥美的菜肴。
「我就是在想這件事,這座城這麼好,咱們不能把它打的稀爛,打成廢墟。」李小幺仰頭往後,看著蘇子誠。
蘇子誠一個怔神,「不打個稀爛……你說怎麼打?有主意了?」
「嗯,從揚州議和那天起,我就在想著這座城了,咱們先繞過去好不好?」
「留到最後?圍而不攻,讓他們投降?」蘇子誠反應很快。
「嗯,大體如此,咱們繞過北吳,先滅南吳,沒有了南吳,北吳這人心,也就散了。」李小幺眼睛不離那張行樂圖。
「行!聽你的。」蘇子誠從李小幺肩膀上看著那張圖,手指點上去,「等攻下太平府,咱們去豐樂樓吃飯,再到潘樓街逛一逛,去朱家書坊買幾本書,再到金明池看星星。」
……………………
也不過太平了十來年,戰事再起時,北平的鐵騎就勢如破竹,無人能擋。
仗打了不到一年,嚴府尹就老了十年不止,只後悔沒有早兩年乞了骸骨,這會兒是沒法再上摺子,現在上摺子乞的就不是骸骨,而是全家全族的性命了,唉,這仗,還不知道要打幾年……大約用不到年來計數了,要用月,用天來算日子了,和縣已經失陷了,這太平府,說打,也就打起來了……
嚴府尹從車上下來,進了江南坊,老宋遞了信兒,說逃到了太平府,唉,不去淮南路,倒往太平府逃,真是放著生門奔死門。
嚴府尹跟著茶酒博士,進了最裡面的一間寬敞雅間,不等嚴府尹吩咐,茶酒博士垂手退出,隨手掩上了門。
背對著嚴府尹,面窗站著的一個老者緩緩轉過身,嚴府尹用力眨了眼,又抬手揉了幾下,愕然看著面前孫掌柜。
他不是死了么?他的喪禮,是他親手操辦的!
「好些年沒見,嚴大人也見老了。」孫掌柜的氣度比從前雍容了很多。
「你?真是你?你不是……死了?」嚴府尹震驚的無以復加。
孫掌柜一邊笑,一邊示意嚴府尹坐下說話,「我沒死,活的好好兒的。咱們坐下說話。當年,是奉我們五爺的吩咐,要回去開平府另領差使,詐死,是我們五爺的意思,是為了嚴大人這邊,沒什麼後患。」
聽到詐死兩個字,嚴府尹長長透過口氣,「沒死就好,詐死就好……開平府?老孫,你?」
「坐下說話,瞞了你好些年,實在是不得已,我們五爺姓李,就是現在的梁親王妃。」孫掌柜倒了杯茶推給嚴府尹,聲音輕緩,和從前一樣的嚴府尹說著閑話。
嚴府尹的眼睛再次瞪的溜圓,「梁親王……妃……」
「我們五爺,嚴大人見過,先老夫人,也見過的,十幾年前,到咱們太平府治過病。」孫掌柜看著嚴府尹,笑容和語調都和緩如舊。
嚴府尹直直的看著孫掌柜,呆了好半晌,「那在鄭城時……」
「在鄭城時,我們都是筆架山上的山匪,我原來是東山上的,後來,被袁大帥練兵剿了,一群殘疾不堪之人,投到了我們五爺門下,五爺……您也知道,當年就極其不凡,走一步,要往前看上十幾二十步的人,所以,遣了我到鄭城開了那間紫藤居。」
孫掌柜頓了頓,臉上笑容融融,「如今,鄭城那間紫藤居,又開起來了,還跟咱們在的時候一個樣,我過去看著打點了好幾天,就想著,等天下太平了,叫了老宋,咱們在紫藤居好好住幾天。」
嚴府尹眼眶一酸,「老孫,你走了這十來年,回回經過這江南坊,我都想起你,你不在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原來……」
「先頭咱們在鄭城,都難得很,後來到太平府,就好得多了,領了五爺的吩咐,要回開平府的時候,我猶豫了好些天,怎麼跟你說這事,是我們五爺的意思,說嚴大人是個實在人,知道了我是回了開平府,和我家五爺的身份,只怕你瞞不過人,要是那樣,那就是害了你了,我想想也是,才有了這詐死的事。」
孫掌柜仔細解釋了詐死這件事。
「那麼多年,我竟然沒看出來……」嚴府尹心裡說不出來什麼滋味。
「那些年,在鄭城時,我就是在鄭城開鋪子,給山上掙點活泛錢,到了太平府,就是在太平府開鋪子,除了五爺來治病那一回,別的,就是好好開鋪子多掙點兒錢,你能看出來什麼?沒什麼能看出來的。」孫掌柜站起來,提過溫熱的黃酒,給嚴府尹和自己斟上。
「你們五爺來治病那回?不是治病吧?」嚴府尹端起溫熱的黃酒,一飲而盡,熱熱的黃酒落進肚子里,頓時覺得妥帖了不少。
「五爺哪有什麼病?是來主持軍務,具體細務,我就不知道了,那都是軍國大事。」孫掌柜也喝了杯中酒,提起壺,再給嚴府尹和自己斟上。
「在鄭城……敢情梁親王妃,真是土匪出身?我還以為……是抹黑她。」嚴府尹又一杯黃酒喝下,整個人舒緩放鬆下來。
「真真切切,筆架山出來的,我們五當家的。」孫掌柜抿了一口,笑起來,「我跟你說,不光是土匪出身,我們五爺,當年還在那豐樂樓,賣過幾年阿膠棗兒呢,你問問豐樂樓的鄭掌柜,有個叫小幺的,他還記得呢。」
「我聽他說過,說這麼多年,若論賣棗子,就是當年的小幺最厲害。」嚴府尹又是驚訝又是失笑,「都說梁親王妃不簡單,可是真不簡單!」
「那可是,就連皇上都說過好幾回,說我們五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歷劫歷世來的。」孫掌柜呵呵笑著,和嚴府尹一樣,一臉的神秘八卦。
嚴府尹笑起來,「老孫,你跟從前一樣,這十來年,你可一點兒也沒變。」
「你老了,老了不少。聽他們說起來,你一直挺順當,怎麼老成這樣了?」孫掌柜上下打量著嚴府尹,關切而心疼。
「就這小一年,一打起來……唉!」嚴府尹抬起手,用力揉了幾把臉,「征銀征糧,里裡外外,逃進逃出,太后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大,真是……你們五爺,什麼時候……咳。」
嚴府尹一句話沒說完,趕緊把後面的話咳了回去。
「早兩個月前,梁王爺就要攻打太平府,打下太平府,北吳也就……」孫掌柜壓低聲音,嚴府尹下意識的伸頭往前,凝神聽著。
「是我們五爺勸下了,我們五爺說,太平府在她心裡,就是她的家,娘家,這太平府里,有鄭掌柜,有您,有豐樂樓,有潘樓街,還有豐樂樓對面那間胡餅鋪子,她都捨不得。」
孫掌柜一邊說一邊嘆著氣,嚴府尹連連點頭,「我記得你們五爺,真是……真是……」
「梁王爺的脾氣,屠過城的人,你也知道。
就算梁王爺脾氣好,象我們五爺那樣好,可這仗一打起來,那也是什麼都顧不上了,當年揚州城,多虧了唐大人……早就成了神的人了,傳說如今揚州的城隍就是唐大人。
我們五爺因為這個,對唐家敬重得很,待唐大人遺孀,從來都是當師長敬著的,我們五爺說,不為別的,就為了唐大人舍了一已私名,保全了整個揚州城。」
「揚州如今……」嚴府尹想著如今的揚州,感嘆不已,太平府的風光,早就被揚州城奪了個精光,如今的太平府里,但凡好東西,必定稱是揚州過來的。
「我們五爺心裡,這太平府,遠比揚州城要緊的多了,我們五爺勸下樑王爺,就是想要保全咱們太平府,想盡辦法可全,要是能象揚州城那樣,唉,嚴老弟啊,我說句實在話,這是咱們的福氣,是滿太平府的福氣。」
孫掌柜推杯子過去,碰了碰嚴府尹的酒杯。
「可我,雖說是個府尹,老孫,咱都不是外人,我這個人,從前在鄭城,咱們,還有老宋,一起藏在地窖里,我嚇的尿了一褲子……唉,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也知道我,我這個人……最盼著太太平平,安居樂業,我不是為了那什麼……雖說讀了不少書,這個,老孫你知道,不是為了氣節,就是,我幫不上什麼忙。我這個府尹,就是個聽話辦事兒的,實在沒啥本事。」
嚴府尹聽出了孫掌柜的意思,倒生出了滿腔的愧疚,他是個沒本事的。
「我也是,就是個聽話辦事兒的。我來這一趟,一半是五爺的意思,一半是我自己要來的,我實在不放心你,找五爺求了,過來走這一趟。
五爺的意思,一是讓我跟你說一聲,真到萬一的時候,讓你想辦法告訴城裡的人,都躲在家裡,栓好門別出來,唉,能護多少就護多少吧,二來,五爺的意思,讓你方便的時候,點一點吳侯爺,要是這太平府,也能象揚州城那樣,平平安安,她就保吳氏一族,平平安安,吳侯爺,依舊是吳侯爺。」
嚴府尹緊擰著眉頭,好一會兒,點頭道:「我試試,老孫,我不瞞你,就只能試試,吳侯爺最近脾氣也是大的沒辦法,一會兒我就得去見他,東水門堵上了,得疏開,唉,到處都是事兒,要是有機會,我就說幾句,要是沒辦法……」
「這一陣子我留在太平府,能做多少是多少吧,這太平府,看看,多好的地方,嚴老弟啊,說實話,一想到這麼好的地方,打個稀爛,我也捨不得,這心裡……唉,咱們都儘力,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到哪一步吧。」
孫掌柜拿走酒杯,倒好杯茶給嚴府尹,他一會兒要去見吳侯爺,酒氣重了不好。
……………………
從前李小幺住過的那間大雜院里,如今只住了黃遠山一家,這間大雜院,也早就被黃遠山買下,除了靠近大門的那三間小房,別的地方,都已經修繕改建一新,一派富貴氣相。
柳娘子正在寬敞的廚房裡,彎腰用力擀著麵條,黃遠山從外面急匆匆進了,栓上院門,在院子里站住。
柳娘子從廚房探頭出來,見是黃遠山,笑道:「今兒回來的早,寶兒也快下學了,一會兒就吃飯,我給你炒了兩個菜,你先喝口酒。」
「今兒不喝了,等寶兒回來吃飯。」黃遠山答了話,走到廚房門口,盯著柳娘子用力擀著麵條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拖了只竹椅子過來,倚門坐下,看著柳娘子,「我跟你說幾句話。」
「嗯,你說,我聽著呢,寶兒回回都是一進門就喊餓。」柳娘子應了一聲,手下沒停。
「一會兒我要出去,大概得個……幾天吧,才能回來,也不用幾天,你等我到大後天,要是我沒回來,你帶著寶兒,先去和縣,到了和縣,隨便找個北平人,把這個給他們,跟他們說,你要見……」
黃遠山從脖子上揪下只細巧的生鐵牌子,遞給柳娘子,柳娘子愕然看著黃遠山,「你這話什麼意思?好好兒的?」
「你別多問,不是你該知道的,拿好這個,千萬別丟了。」黃遠山站起來,將小巧的生鐵牌子繫到柳娘子脖子上,提起來塞到她衣服里。
「記好,就說找柳樹衚衕沈老太太,就是從前跟咱們一起住的沈婆子,別多問,你見了沈婆子,有什麼話再問她,她都知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你記好,等到大後天,我要是沒回來,隔天一早,趕緊走,聽到沒有?」黃遠山盯著柳娘子囑咐道。
柳娘子微微發著抖,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