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這世不再爭】
這世間大抵人人都期望能有重生一次的機會,得之者歡欣雀躍,報宿仇、酬舊恩、了心愿,憑著預知未來,快意恩仇,豈不悠哉、快哉。
但偏偏有這麽一個人,打從重生之後便日日咳聲嘆息,秀眉緊鎖,恨不得這是一場夢。
「姑娘,你就喝一點燕窩粥吧,這身子才好起來幾天啊,萬一又病了,夫人的眼睛恐怕都要哭沒了。」魯嬤嬤一臉心疼地望著這個自己從小奶大的小姑娘,小臉蛋瘦得將一雙眼睛襯得如銅鈴那般大,險些佔了小半張臉。
魯嬤嬤才剛說到夫人,門口就響起了一串腳步聲,人還未至,就聽得一人焦急地喚著,「珠珠兒。」
待帘子掀起,進來一位三十餘歲,相貌姣好、風韻猶存的婦人,但見她頭戴點翠蝴蝶簪,腳踏碧綾嵌珠鞋,端的是富貴榮華。
「娘親。」被喚作珠珠兒的衛蘅抬起頭應道。
何氏坐到衛蘅身邊,用手摸了摸她的小臉,「珠珠兒,你是不是又不吃飯了,你不吃飯這身子如何好得起來,你要是再好不起來,學堂那邊的功課可就趕不上了,聽說萱姐兒《論語》都已經讀完了,都開始讀《中庸》了。」
衛蘅一聽見萱姐兒三個字就胸悶頭痛,感覺氣都喘不過來了,偏偏何氏還在一邊說萱姐兒如何如何。
她聽得邪火上冒,踢了踢腳下的被子喊道:「我討厭念書,看見書我就頭疼!」
「珠珠兒!」何氏簡直震怒得無以復加,素來乖順的女兒怎麽突然鬧出這等脾氣了?
她的眼睛在屋子裡伺候的人身上掃了一圈,嚇得伺候的丫頭、婆子們身子顫了顫,恨不能給她跪下來表明冤枉才好。天知道,她們可是什麽都沒說,只盼著姑娘身子好了趕緊去學堂。
何氏平日里對衛蘅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衛蘅前些日子病著時,她更是三天三夜衣不解帶地在一邊守著她,從來捨不得疾言厲色,從衛蘅的小名就可知,珠珠兒,那是掌中明珠的意思。
但今日衛蘅說出這種話,何氏立時就變了臉。
最是慈母心,何氏見衛蘅臉上流下兩滴滾燙的淚珠子,頓時就軟了心腸,放緩了語氣道:「珠珠兒,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咱們這樣人家的女兒哪有不讀書的。」
其實不用何氏說,衛蘅也是明白這個道理,上輩子她活了三十多歲,也不是一味只知任性的小姑娘了。大夏朝的女子唯才是德,小門小戶的女兒不能讀書習字是生活所迫,而大戶人家的小姐卻是這些小家碧玉比不了的,她們打小就要上學堂,同男子一樣學習儒家經典,還有算學、律學等等,到十二歲若是學業有成,還可去考女學。
這女學可不得了,是皇家所興辦,廣集天下名師,就連太學的那些巨儒也會到女學給一眾女學生們講學,天底下各州各縣的女子無不以能進入女學為驕傲。
女子一旦進入女學就身價倍增,歷代皇后、皇子妃皆是出自女學,世家大族選擇媳婦時也非女學學生不可,哪怕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兒,只要能進女學,當王妃的前例都是有過的,可以說,女兒家一生的幸福都系在女學上頭了。
是以,大夏朝的女子皆以讀書為榮。
衛蘅說的當然是氣話,只是她上輩子苦熬了一生,也就是個中等生,這輩子再不想受學習的苦了,其實學習倒也不苦,她那上輩子只苦於「人比人」三個字而已。
「可我現在真是看見書就頭疼。」衛蘅慘兮兮地道。
何氏摸了摸她的包包頭,柔聲道:「你這是身子還沒好的緣故,你只要多吃飯,精神好了,看書自然就不頭疼了。」
可惜衛蘅實在沒有胃口,恨不能老天趕緊將自己收了去,在人間遭一次罪就夠了,下輩子變豬變牛都行,只管吃只管睡的,最後被宰了也值得。
何氏拿起碗要喂衛蘅,衛蘅死死地閉著嘴巴,氣得何氏「咚」地一聲擱下碗,可到底捨不得對她的心肝寶貝發火,轉頭看著滿屋伺候的人道:「你們都給我跪下,姑娘什麽時候喝完粥,你們什麽時候起來。」
「娘!」衛蘅抱怨道,可卻不能不承認何氏這一招很有效,她只能乖乖地喝了粥。
何氏還得去上房給老太太請安,留了話,又安撫了衛蘅幾句,吩咐道:「晌午叫廚房給你們姑娘煮一碗筍丁餛飩,要清淡些,湯要熬得鮮美。」她頓了頓,又道:「還是用鰣魚熬湯吧,我記得前兒還剩下一些,鰣魚能補益虛勞、開胃醒脾,正適合你吃。」
從江南不遠千里運到京城的鰣魚可是稀罕物,是宮中貴人才能享用的東西,若非靖甯侯在皇爺面前極有臉面,府里也得不著這鰣魚吃,分下來之後,二房也沒得幾條,都進了衛蘅的肚子里了。
何氏又叮囑了衛蘅幾句,這才往老太太的上房匆匆去了。
衛蘅因病著,所以不用去請安,這會兒吃了飯只懶懶地躺在床上。
到午晌,屋外又響起一串腳步聲,只聽得門帘外一個清脆的聲音道:「三妹妹可好些了?」
衛蘅一聽見這個聲音就皺起眉頭,恨不能用被子裹住自己,永生不見這個人,可是那些伺候的人如何能知道她的心意。
「三姑娘好多了,幾位姑娘快請進。」衛蘅的大丫頭木魚兒掀了帘子,將衛蘅畢生的宿敵衛萱請進了屋裡。
這時候,衛蘅自然再不能賴在床上,她剛想起身就見衛萱快走幾步過來,按住她的手道:「三妹妹快別起來,咱們一家姊妹,講什麽虛禮。」
衛萱的眼睛里是真誠的關懷,衛蘅卻是討厭死她了,不喜歡這麽樣一個人。
衛蘅看了看衛萱,又看了看她身後站著的大姑娘衛芳,以及衛家學堂里幾個附學過來的親戚家的女孩子,簡直是恍如隔世,不,應該說是真的隔了世,她又回到小時候了。
「姊姊們快請坐吧,請恕我輕慢了。」衛蘅被衛萱按著也起不了身,問道:「你們這時候怎麽有空過來?」
「今日先生有些不適,下午不上課,咱們就約著來看看三妹妹好些了沒有。」衛萱又像忽然想起什麽,「哦,對了,這是這三日的課堂筆記,我給你帶來了,你別著急去學堂,養好身子才是最要緊的。」
衛萱的小楷漂亮整潔,筆記又記得條理清楚、詳細無漏,學堂里的姑娘都愛借她的筆記去看。
「多謝二姊姊。」衛蘅接過筆記,無可否認衛萱真是處處都好、事事都佳,看到年紀才十歲的衛萱就如此會做人了,衛蘅真是自愧弗如,她這都活過三十幾歲的人了,有時候還任性得連十歲的衛萱都不如。
幾個小姊妹又說了些話,衛萱怕大家擾著衛蘅靜養,不過多時就起身領著大家告辭了。
一眾姊妹自然是聽衛萱的,她在姊妹里雖然排行第二,在學堂也不算年紀大的,可是這家裡大大小小的姑娘沒有一個不以她馬首是瞻的,甚至包括衛蘅自己。
待衛萱她們走後,衛蘅木愣愣地躺在床上,望著帳頂的繡花痴痴發獃。她問自己,難道還要過一輩子處處被人拿來同衛萱比較、被衛萱踩一輩子的生活?可問題是,她拿衛萱當了一輩子的宿敵就算了,但實際上她卻連當衛萱的敵人也不夠斤兩。
這才是真正最氣人的,衛萱在衛蘅的生命里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而衛蘅之於衛萱,卻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妹妹而已。簡直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該扔。
衛蘅這心結的緣由,其實歸根結底,根子還是在何氏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