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世事無常（二）

陳然

當玥兒告訴我她父親同意了我們在一起時，我正在綉河岸邊夜跑。C市的夏夜有著濃郁的閑適與嫵媚，空氣里的粗糙與精緻交織，岸邊燈影綽綽，河水搖曳著柔波緩緩流向遠方，時光漫淡，身旁人聲嬉笑盈盈，南方人特有的悠閑與雅緻正不緊不慢地上場。我穿梭在這樣的煙火恬靜中，任由溫熱的風親吻著我的臉頰，忽然覺得很喜歡這座城市的動靜咸宜，白日的喧囂與夜的詳和恰到好處地融合在一起，像生活的精雕細刻與寫意潑墨，兩個極端，卻生出深刻的真實和讓人動容的美。

美潤萬物，心有靈犀，然後我便收到玥兒的消息，讓這夜色連著我的心，都美得不可方物。

我褪下身上濕透的背心，大吼一聲朝夜的盡頭奔去，麥色的肌膚裸露在冷熱夾雜的河風中，覆著的汗瞬間蒸發，絲絲沁涼在每一寸紋理蔓延，讓人說不出的爽快與愜意。

此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想見到玥兒。

可這個小妮子，平日里動不動敏感如發，這時卻比我還沉得住氣，不僅拿伯父的話來堵我，還拒絕我第二天接她上班的要求，說什麼要送伯父去火車站，還大言不慚地跟老總告假。哼，老總，好嘛，既然把我當老總，那我憑什麼要批你一個普通職員的假，自個兒跟王浩請假去！

當然了，老總不批，老公肯定會準的。嘴角扯出一絲狡黠的笑，這小丫頭只知洗涮我，現在得了伯父的尚方寶劍，更是有恃無恐。行吧，我陳然又豈是斤斤計較之人，就看她怎麼定位我了，不同的稱呼，不同的結果，她自己掂量著辦吧。

哈哈，此刻坐在河邊的長椅上，與玥兒你一句我一句地笑鬧作一團，想到往後的日子裡都將是這般充滿歡聲笑語柔情蜜意，真覺得過去無論遇到什麼前路又有多少風雨曲折，都值了。

或許是我與小娟的正式切割終於給了玥兒光明正大的理由，抑或許是玥兒父親的認可掃除了最後的障礙，總之，昨晚過後，我們都明顯感到彼此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終於可以像一對正常的戀人一般，攜手相依，共同進退，可以說肉麻的情話，亦可以不分時間場合地思念。好比現在，即便已上班近兩個小時，我仍是坐立難安，全然靜不下心來專註工作，因為，我的玥兒，我還沒看見她。

呵，我陳然是越活越回去了，怎麼像個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難以自持，這還是以前那個陳然么？

可我還是忍不住撥通了玥兒的電話，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就想儘快地見到她聽到她的聲音，彷彿我們等了千年之久，只差最後這一步便能相守千年。

電話很快接通，還未待玥兒說話，我便脫口而出道，「老婆，到哪裡了？」

「到了，到了，進電梯了」玥兒的聲音有抑制不住的歡喜和嬌柔，再無之前的羞澀，就像最自然不過地跟自己的愛人說話，我聽見電梯關門的叮噹聲，她的呼吸熱切卻均勻，她應該摁了19樓的按鈕，然後靜靜看著那些數字一個個亮起，在眼前歡快地跳躍，我聽見她輕聲給我報著樓層，「6樓，7樓，8樓，……」我在電話這端吃吃地笑著，我們這對熱戀的小兒女，終於馬上要見到彼此了。

似乎有一瞬間的搖晃，我一愣，挪挪身子，自己竟然激動到這程度了，連身旁桌椅都感受到我的喜悅了么？笑著搖搖頭，我繼續對著電話說道，「老婆，現在到幾樓了？……」忽然一陣暈眩，竟似坐不穩，我一怔，只見桌上的茶杯、電腦都開始搖晃，先是輕微的抖動，爾後漸至加強變成劇烈地晃動，我已經坐不住，條件反射般撐住面前的桌子，整個屋子都開始搖晃，愈演愈烈，只聽得「啪」一聲，牆上掛著的字畫掉到地上，玻璃畫框碎了一地，四下散開，我在幾秒的怔忡后瞬間清醒過來，「地震！」，眼皮豁地一跳，19樓太高，跑下去肯定來不及，我掃一眼屋內，迅速躲進辦公桌下面。猛地意識到玥兒還在電梯里，心兀自一縮，臉刷地變得蒼白，我對著聽筒大聲喊到，「玥兒，玥兒……！」卻只有嘟嘟的忙音傳來，再無玥兒的半點氣息。

我一把放下電話，只聽得辦公室外無數的呼喊和喧嘩，隔著門窗此起彼伏地傳來。透過落地窗往外望去，早上還艷陽高照的晴空此刻已是黃沙漫天，大片大片的煙塵彌散在空中揮之不去，渲染出末日的恐懼與絕望。往日熟悉的高樓大廈此刻卻如剛破土而出的幼苗，經不得狂風暴雨只無助地隨之搖擺抖動。我的心猛地一沉，雖不知哪裡發生了地震，但不論C市是不是震中，這樣強度的震級想必不會小。我一時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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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仍在持續，面前的班椅已被晃到了一邊，轟一聲，桌旁的飲水機倒在了地上，水流得到處都是，屋裡屋外亂作一團，人人自顧不暇，我的心揪到了一處，不行！我不能只躲在這裡！玥兒還在電梯里，那是多麼危險的地方！我必須要去找到她！想到此，再顧不得房屋搖晃，瞅准一個間隙，我從辦公桌下鑽出來，疾步朝電梯間跑去。

大樓里已是一片混亂，有人躲在桌下，有人扶持著往安全通道奔去，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前所未有的驚慌失措，有膽小的女員工已經嚇得哭了起來。我臉色一沉，轉身看向郭凱的辦公室，只見他扶著桌椅站起正欲往外走，見我站在門外，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我跟前，一把將我拽到旁邊的桌下，大聲道，「陳然，知道是哪裡地震嗎？」

我搖搖頭，焦急道，「郭凱，這不是個事，不能讓員工這樣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跑」看一眼手裡的電話，「現在手機通訊全無，這19層樓呢，怎麼聯繫」

「每層樓有應急的對講機！」郭凱猛然想起，忙道，「對，用對講機通知各層樓人員」

我點點頭，此時第一波震動已經漸弱，我抓住時機，立馬鑽出來大聲喊道，「王浩！王浩！」

「陳總！我在這裡！」王浩騰地從辦公室里跑出來，「嚇死人了，這是地震嗎？C市怎麼會地震，從來沒有過的事！」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一口打斷他的話，「你，快找到對講機，通知各樓層人員！五樓以下的盡量趁不震的空當抓緊時間從安全通道下樓，五樓以上的全部就近躲進衛生間里，快！」說完我便朝電梯間奔去。

「陳然！你去哪裡？！」郭凱一把拽住我，指著相反的方向道，「衛生間在那頭！」

「我去找玥兒！」我頭也不回道，「她現在困在電梯里！」

「你瘋了嗎？！這個時候，餘震隨時會來，你不要命了？！」郭凱死死拉著我的手臂，「很快會有消防人員來，你什麼都不會什麼都沒有拿什麼去救她？！」

我轉過頭，決然地看向郭凱，他說得沒錯，我手上沒有任何工具我對如何救助困在電梯里的人員也毫無經驗，可我難道就能因此置玥兒生死於不顧么？明知她被困在電梯里生死未卜自己卻躲在角落裡靜待救援？這還是我陳然么？我還算個男人么？！

我知道第一波強震剛過，餘震隨時會來，可正因為如此，我才更要去找到玥兒，地震來臨時信號全無電梯停運，困在裡面的人才最是恐懼危險，所以我必須要找到她，我要知道她是否安好，如果玥兒在千年之前真與我陰陽相隔，我又怎能讓她在現世中再次與我生離死別？

所以此刻即便郭凱拚命阻止我的離去，我也並未猶豫分毫。推開他的手，我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兄弟，如果此時是弟妹困在電梯里，你會怎麼做？」然後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飛奔而去。

身後隱約聽見郭凱大聲喊到，「所有人，快！躲進衛生間里！王浩，通知各樓層人員，伺機而動，等主震過後找機會下樓出去！……」

我再顧不得其他，眼見電梯已全部停運，屏幕上一片漆黑。我眉頭一皺，略一思忖，忽然憶起和玥兒最後通話的時間她正在輕聲報著電梯上升的樓層，「6樓，7樓，8樓，……」對，8樓！我猛一抬眼，電梯很可能停在8樓或相鄰的樓層！

再不遲疑，我轉頭向安全通道跑去，有簌簌的塵土時不時在我身旁灑落，偶爾能聽到巨WU掉落或倒塌的聲音，腳下的樓梯亦隨之發出沉悶的響聲，彷彿一個奄奄一息的人只拼著最後的力氣艱難地嗚咽。此刻我已分不清究竟是餘震的顫動還是天地一色中人仰馬翻的混亂，只用最快的速度向樓下衝去。

……18樓，17樓，16樓，樓梯的台階怎麼那麼長，彎怎麼那麼多，我覺得都快跑完我的一生了，怎麼離玥兒還有一半的距離？！老天爺，你不是神通廣大么？能不能在這生死關頭憐憫一下我，憐憫一下玥兒，給我一雙翅膀，讓我在下一秒就能飛到她身旁？！

我已記不清拐過了多少彎，跑下了多少級樓梯，一片空白中只有玥兒的身影在眼前清晰如印。茫然間忽然聽到有「咚咚」的敲擊聲，似從旁邊的電梯傳來，我倏然止住了腳步，抬頭見牆上豁然寫著「8樓」字樣，心猛地一震，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拍著電梯門大聲喊道，「玥兒！玥兒！」

有一瞬的安靜，敲擊聲似乎停了下來，我正納悶是不是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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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了，忽聽見那個久違的熟悉的聲音，夾雜著絕處逢生的喜悅與激動，貼著門直直撞進我的耳朵，「陳然！是你嗎陳然？！真的是你嗎？！真的嗎？！」

我的心驀地一松，彷彿一塊巨石落地，終於喘過氣來，手撐著電梯門，方覺焦急恐懼疾步狂奔下早已累得說不出話來，我艱難地咽下一口氣，對裡面大聲道，「是我，玥兒，我來了，你別怕，我馬上救你出去，別怕，我在這裡……」

「好，好，陳然，我不怕，有你在，我不怕……」玥兒的聲音帶著哽咽，卻也有極力忍耐的鎮定。我咬咬牙，轉身尋找可利用的物件好將電梯門撬開救她出來。

忙亂中找來掃帚，拖把，安全錘，甚至連簸箕都搬了來，面對這一堵銅牆鐵壁卻也是徒勞。精疲力竭下我癱坐在地上，不知為何突然有了一絲絕望，平日的靜好歲月里我們呼風喚雨似乎天大的困難都能尋著解決的辦法，可一旦天災人禍來臨，一扇門就可能要了我們的命。此刻靠在電梯門邊，我望著地上散落著的掃帚拖把，一時竟不知該對玥兒說什麼。或許，什麼都不用說，災難來襲，如果躲不過，那就讓我們這樣陪伴在彼此身旁吧，靜靜地，隔著一扇門，依偎著彼此，說說話也好。

「陳然？你還在嗎？」想是聽得外面沒有動靜，玥兒試探著問道，「是怎麼回事，電梯停電了嗎？為什麼我好像還聽見外面有很多響聲，怪嚇人的。」

「地震了，玥兒，」我幽幽答道，「是地震」

「地震？！那你怎麼還不跑？！」玥兒陡然提高了音量，「陳然，你別管我，你快跑啊！」忽然又似想起了什麼，「那我爸呢？他現在怎麼樣了，會不會也遇到地震了？！」

「沒事，玥兒，都已經過去了，現在都不怎麼晃了」我轉過頭，盡量讓聲音貼近她一些，「伯父應該沒事，現在還不知道哪裡是震中，但他在火車上，想必沒開出去多遠，C市到D縣很近，路平又沒什麼山，應該沒什麼大問題，現在手機沒有信號，聯繫不上他，等通訊恢復了我們馬上給他打電話，啊？別擔心，一切有我」頓了頓，我問道，「玥兒，你怕么？」

「嗯，好的，」玥兒默了半晌，再開口時聲音平靜了許多，「剛開始有點，現在不怕了」

「為什麼？我聽說好多人都有電梯幽閉症。」

「我沒有。而且，有你在，我便不怕了，什麼都不怕了」

「呵，傻丫頭，如果樓房真塌了，你以為我一個人擋得住么？」

「擋不住也沒關係啊，反正千年之前咱們不也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么？」

「喂，不能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我才不想死呢，更不會讓你死，我還要娶你當老婆呢」

「對呵，千年之前你不也沒死么？那阿婆說你被一株柏樹攔住了，還被什麼宰相救了呢，八成還成了人家的乘龍快婿！」

「去去去，竟瞎說！千年前的醋也吃，那真是一壇老陳醋了，酸死了！」

「哈哈，我故意的」

「好啊，你個小丫頭，打量我現在夠不到你故意說話氣我吧，看我出去不好好懲罰你！」

「你捨得么？」

「當然，又不是我老婆，是我下屬，我有啥捨不得的」

「你老是變著法兒地逗我」

「老婆，我愛你」

「我也愛你，老公」

……

我和玥兒就這樣隔著門你一言我一語，餘震漸漸不如之前頻繁，我看見很多人從安全通道跑下樓去，我卻一動也不動，如果沒有玥兒一道，我跑出去又有什麼意義，還不如就這樣待在她身旁，安安靜靜地和她說著話，便覺滿足了。

消防員救出玥兒的時候離地震發生已過去了快2個小時，當我們終於被送出大樓，腳踩在無比踏實的地面上時，才意識到經歷了怎樣的驚心動魄和生死時刻。此刻，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周圍的一切人事與眼光，於我們而言都再無分別，只要彼此還在對方身旁，便勝過天地所有。

良久，我緩緩放開玥兒，憂心地看著四周瞬間擁擠的街道，慌亂驚恐的人群，轉身對著適才救我們出來的消防員問道，「哪裡發生地震了？是我們C市嗎？」

「不是，是W縣！8級大地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