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城(12)
我把這些,都告訴了年幼的司馬寒,不在乎他並不明白我的話,我發現在離開蘭汀和賈南風的日子裡我一度變得若司馬衷般不可理喻,我還告訴他,或許我根本就錯了。或許錯了和對了又沒有什麼區別。而他的養母德妃,站在窗外,微笑著聆聽了我的話。她有一雙沉靜的眼睛,看著我們。她說,休息一下,吃點點心吧。我如同一個隱士在德妃倍受冷落的宮殿中生活著,想象著賈南風把司馬寒送到這裡的初衷。我從鮮少見到的宮女或者宦官處得知,齊王司馬冏,成都王司馬穎,以及河間王司馬顒終於起兵討伐司馬倫,垂涎著洛陽,雙方大戰,死傷無數。我看著庭院中花朵開放,或者柳絮飄落,想象著或許就在管城的土地上,血流成河,在我年幼時候曾經攀爬過的那棵樹上,懸挂著某個死人的一條斷腿,想象我的父親陳寒碧,他是否依然不醫治任何人,看著無數缺失了身體的人在落木堂前死去,而他關上大門,若帝王般離開。我還知道在金墉城中的司馬衷肯定繼續構思著他的樂譜,任由這本應該屬於他的天下腐爛流血,那些死人的慘叫最多在他未來的樂曲中增添幾個高亢的音符。我想到那些無辜而年輕的士兵,他們離開心愛的女孩,離開故鄉,為了不知道原因的原因戰鬥死去,或許他們中間,還有我的哥哥杜善,但他不會死去,他被敵人俘獲,卻又奇迹般離開,他青灰的道袍在戰甲後面發出清晰的光芒。我不知時日,躲藏在德妃的宮殿中,接受她善良無知而喜悅的款待,聽她和所有年華將逝的女人一樣憂鬱而歇斯底里的敘述著相似的前塵往事,不著痕迹地躲避著她寂寞的雙手和眼睛。而司馬寒不知道這一切,他還是個孩子,他對他母親莫名壓抑的**絲毫不知,我躲藏在他身邊,扎各式蓮燈思念著不知何處去的蘭汀。在這滾滾亂世,我明白或許我再也見不到她,但我又相信我會見到她,即使,我們都死去,她的靈魂殘留在陌生女孩的體內,而我,和所有廣陵杜家的子孫一樣,只剩下一條舌頭。我夢見死去的皇后賈南風,她變成了一個輕薄的風塵女子,臉含媚笑,撫摩著我的身體。她對我說,你知道嗎,司馬寒是你的孩子,他最終將殺死你,然後,成為帝王。像我一樣,統治著天下蒼生。接著蘭汀出現了,她的臉孔和她驚人地相似。她疑惑地看著我,問我,你是誰。我的舌頭瞬間脫落。最後我告訴她,我是廣陵杜家的第一百一十五代子孫,單字名徹。十萬士兵茫然地死去,捷報傳來,司馬倫兵敗被殺,齊王司馬冏攻入洛陽,迎接司馬衷毫無威脅的歸來。其時我正在教他的兒子司馬寒念新的句子: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司馬衷告訴我他在金墉城中見到他死去妻子賈南風的靈魂,他們重歸於好。那樣的濃情密意是如此地讓他沉醉以至於最後他幾乎是戀戀不捨地離開這座死城。他神情迷離且近乎荒誕地懷念著那囚禁了他的城,陰暗高大地折射出南風柔媚的微笑,她已經死去,因此她最終變成了那個他初識的女子,低頭不看他的眼睛。只問他說,你是誰。為什麼在我家的園子里。秋日的天空高遠深厚,齊王司馬冏在殿堂之上哈哈大笑,笑聲震天。司馬衷召我去奏他新做的琴曲給我聽。那琴音跌宕起伏,卻又出奇的溫柔纏綿。那時候我感到他的迷茫,他心向竹林,自視無羈,卻終於被塵世種種所困,他是司馬炎兒子,賈南風的丈夫,後宮三千佳麗,滿朝文武大員,千里江山,渦野饑民,這些,統統都是他的。即使他裝瘋賣傻,以為自己超凡脫俗。他看著我的時候對我說,杜徹,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羨慕你,我羨慕你生長在管城,羨慕你的年輕無掛。他已經老去了,他不得不明白這一點,即使他如何熟知生死若幻人間一夢也不能消除他世俗的恐慌,而他生命中最迷人的年華和那個叫做南風的女人息息相關,也和背叛有關,和陰謀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