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油的發現(3)
在短暫的生命中一向高高在上,過著平靜、安穩的日子的橄欖們,在被剛剛採摘下來的時候。一定備感震驚。從樹上被那麼輕輕地摘下,握在溫暖的手裡,可到了山下它們就會有完全另一番感受——被扔進麻袋裡,垛在車上,然後扔進轟鳴著的機械攪拌箱中。先清洗乾淨,然後被壓榨得粉身碎骨,最後運到離心機去脫油——這就是一枚橄欖的生命過程。對一般人來說,要在機器轟鳴的工廠里交談,必須在離耳朵六英尺的範圍內大喊大叫才能進行。讓我在這種環境里接受橄欖加工教育,實在有不小的障礙。儘管如此,讓一馬力還是堅持在噪音中向我喊完了橄欖油的整個壓榨過程。在機器的兩端,橄欖的命運真有天壤之別,一端是一袋袋洗得乾乾淨淨的橄欖,另一端則是不斷湧出的金綠色橄欖油。空氣中飄蕩著奇妙的橄欖香氣,豐滿、潤滑、新鮮、溫暖,讓人想起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我們望著這些橄欖,它們被剝離了枝葉,完全裸露著,孤立無援,身上沾著薄薄一層水衣,散發出迷人的光澤。而到了第二階段,它們會完全變成另一個樣子,被壓榨成粘稠的糊狀,「你好像對這些橄欖核很感興趣。」讓一馬力說。是的,就是這些橄欖核,它們也有讓人想不到的功能,而且非常重要。有一個時期,某些橄欖種植者突發奇想,打算把橄欖核剔除,只壓榨果肉,以為這樣能提高橄欖油的質量。結果他們發現,這種辦法不僅勞民傷財、事倍功半,而且,去核的橄欖榨出來的油保存時間大為縮短了。原來,橄欖核里有一種成分,是橄欖油天然的存儲劑。少了它,橄欖油很快就會變味。跟大自然對著干,你不會得什麼便宜的,這是讓一馬力的結論。老天爺最清楚是怎麼回事。捂著被震得嗡鳴不斷的耳膜,我們來到了工廠前面的辦公室,兩個橄欖種植者正靠在櫃檯上。其中一位臉色黑紅,露出一臉無法抑制的喜色。他早已退休,但還偶爾來看看,關心一下這裡的收成。「喂,」他對另一位說,「油湧出來了啊!」我順著一旁的門看過去,正有一彎細流緩緩流出,但顯然沒有他話中表現的那種聲勢。另一個人皺皺眉,揮了揮手,意思是說他的話誇張了些。「咳,」他說,「不就幾滴嘛。」是的,只有幾滴。櫃檯後面的女孩微笑著。我問她今年收成怎麼樣,她手指一個高高的玻璃瓶點了點頭。瓶里裝著早季油的樣品。我把瓶子拿到陽光下打量,油很稠,近似於固體。「這是皮納特先生的油,」她說,「每次榨出來的橄欖油我們都單獨存放。我可以告訴你它們出在哪兒——不是具體哪棵樹,而是大致是哪塊地,就像葡萄酒一樣。」告別的時間到了,讓一馬力——或許在活著的法國人當中,只有他還在不知疲倦地工作——有一宗橄欖生意尚未完成,我們約好下午早些時候去看看橄欖樹林。他讓我在戴比塞的摩登酒吧里等他。鄉村酒吧總是很有特色。摩登酒吧簡約、粗放的裝飾風格,是多風的豪特·普羅旺斯原始樸實性格的一個側影。每當有顧客走進來,也帶進來陣陣撲面的寒氣。可是,經過了簡短的寒暄,幾句親熱的話語,寒意便逐漸消散,熱烈的氣氛瀰漫開來。這些一生都從事戶外勞動的人們,平時講話的距離都很遠,加上經常伴隨的拖拉機轟鳴的干擾,讓他們的嗓門都得到了擴張。他們面對面地大喊大叫,爽朗的笑聲像小型炸彈在空中爆炸。這裡聚集了老中青三代人,他們頭戴的不同的帽子看上去非常有趣。屋裡年紀最大的一位,攥著杯茴香酒靠在角落,一隻手還扶著眼鏡。他頭上戴的像是二戰時俄軍坦克隊長的帽子,由黃褐色的粗帆布製成,帽邊長長地耷拉著,像獵狗的兩隻耳朵,從他長滿花白鬍須的粗糙臉頰兩邊垂下。年輕些的不是戴著平頂帽,就是戴著羊毛女帽。有一位竟然戴了兩頂帽子,女帽襯在平帽里扣在頭上。只有陽台後面的小夥子戴著頂棒球帽,還算有一點現代氣息。后牆上懸挂的電視機里,一群外星人正隨著音樂狂歌亂舞。店裡的顧客們卻不屑一顧。一隻狗不斷地圍著桌子轉悠,似乎是想找點吃的。我要了杯冰涼的紅葡萄酒,透過窗戶,看著夜幕一點點降臨。太陽早已西沉,一塊黑如鍋底的烏雲隨風而來,山上又該冷了。有人將我介紹給了皮納特先生,他正站在一座石倉的門口,吸著冷風。一次有力的握手之後,我們坐進他的小車,駛上了一條骯髒狹窄的小徑。途中我們經過了一個裝飾古怪的蘋果園——一排光禿禿的蘋果樹被用枯枝編成的小孔網連在一起。遠遠看去,好像是有人想對整個果園喬裝打扮,但到最後一卻沒了興趣。「這是用來抵禦冰雹的。」皮納特先生說,「沒有這東西就保證不了收成,」他哼了一聲,自顧自地搖了搖頭,「是的,要保收成。哦,謝天謝地,橄欖樹用不著這個。」我們離開蘋果園后,就進了一片橄欖樹的海洋。在這裡,我才明白了皮納特的意思。山坡上數以千計的橄欖樹浩浩蕩蕩排列開去,挺立在露出的山岩上,就像長著葉子的雕像。這裡多數橄欖樹都在二百歲以上,有一些可能還要大些,甚至大上一倍。這數千株橄欖樹結出的橄欖更是數以萬計,而每一枚橄欖都要用手從樹上採摘下來。我們在一排排列如長陣的橄欖樹的陣頭停下腳步,周圍村莊的一群男女正在那裡採摘橄欖,他們的祖爺爺和祖奶奶們也曾做過同樣的工作。只是那時交通尚不發達,只能靠騾子或步行運送。雖然每年橄欖收成並不豐富,可不便的交通使這些橄欖也無法運出。於是,這為年輕人的約會創造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不知多少浪漫的婚約就在這些樹下達成。那時,一包橄欖肯定與一束紅玫瑰具有同樣的魅力。浪漫的愛情造就了許多幸福的婚姻,很多人將他們第一個男孩命名為奧利弗(Olivier,意為「橄欖」)。習俗也許已改變,採摘橄欖的工具也有了更新,但採摘的手法依然像兩千年前一樣。採摘時,先在樹根周圍鋪一大塊塑料墊子,然後用一個短把的梳子——約有八英尺寬,有一排鈍齒,完全能梳理一隻巨大的帶毛動物——清理樹枝。掃過低處的樹枝后,採摘者爬上一架下寬上窄的三角梯,去清理較高處的橄欖枝。人站在梯子上,半個身子就全部埋入橄欖葉中,只能看到穿著工作服的兩條腿從枝葉中垂落下來。在冰冷的寒風中,我聽到橄欖啪啪啦啦地掉落在墊子上,偶爾有幾個藏入枝葉間的採摘者被樹枝划著了凍腫的臉,惱怒地發出幾句咒罵聲。因為天冷的緣故,咒罵的語速也顯得緩慢。如此奔波了一天,回到車裡時,我凍僵的手腳才開始感到一些暖意。這時,只有這時,我才真正理解了為什麼有那麼多的農民寧願放棄橄欖而種植葡萄。葡萄園很快就能給你帶來回報,一般大約只需短短三年的時間,你就會生意興隆,工作條件也會隨之而大為改善。除了剪枝外,多數辛苦的勞作都可以在晴朗的白天進行,這不論是對人的身體,還是對人的脾氣來說,都是很容易被接受的。同時,如果釀出了優質的葡萄酒,種植者就會更加自豪。而橄欖不同,從我來到這裡,就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從沒有誰靠種橄欖發了財。我想,我對橄欖的印象可能更多是出於情感,而不是現實。我想到了橄欖樹在抵禦自然災害時那百折不撓的身影,想到了它們抗拒死亡的勇氣和毅力,想到了這些平凡的樹種那不平凡的生長史。此時此刻,一片片橄欖葉在溫暖的陽光中輕輕閃耀,粗壯的樹榦頑強地從泥土中振臂而出,毫無倦意。我常想,這種感覺,就像是一位初拿畫筆的新手面對著如夢的景色所生出的感觸。在這樣一個地方,在那些寒冷的山坡上,我所看到的那些淳樸務實的農民們不畏勞苦、堅韌頑強的身影,同樣令我感到驚異和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