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孤獨
作者:徐江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某個年頭,好像就是1990年吧,很偶然地知道了當今世界上兩個小說寫得不錯的日本人,他們大大豐富和改觀了我對作為群體的「日本小說家」的印象。這兩個人,一個就是現在業已風靡整個華語讀書界的村上春樹(生於1949年),另一個則是在英國成名並已入英籍的石黑一雄(生於1954年)。村上的話題這兩年是熱點之一,流行的程度漸漸有些超離於文學之外,但真正通讀其小說的人未必多,媒體在搖旗吶喊的同時,也曲解得甚為厲害,我以前曾撰文說過,這裡不再詳敘。唯一可提的倒是於我個人的意義:那些好看的村上小說進一步強化了我個人在讀與寫這兩個方面,對「可讀性」的重視。此外,書寫泛城市化以及泛資本主義前景下的人類社會、想象力之於文學的重要,村上的小說,比之拉美「文學爆炸」時段的那些名著,對我有著更直觀的啟發。這中間也許有著中日是「近鄰」,習俗和精神上稍多一些微妙相通的原因。石黑的情形明顯不同。當年是先因為「布克獎」而得聞其名,然後看到根據他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長日將盡》,直到2003年,才看到他作品《那時我們是孤兒》的中文譯本(譯林版叫《上海孤兒》)。這麼漫長的一個了解過程,描述起來,有些先入為主和誇張的成分。比如,我最開始就知道石黑一雄是一個用英文寫作的亞裔小說家,獲過「布克獎」,應該算是已被英國文壇公認的「准大師」級作者。然後我看過幾頁他的名著《長日將盡》的節譯,喜歡得不得了,那種細膩與優雅令我聯想到亨利·詹姆斯。然後的若干年我就再也很少看到他的消息了,也讀不到他的小說,只知道他還在英國活著。其間,我從有關文學和電影的中文書刊上,知道了我的同胞至少還賦予過《長日將盡》(TheRemainsoftheDAY)三個詩意盎然的名字——《盛世遺蹤》、《去日留痕》(新出的譯林版譯本好像就叫這個)、《黃昏時分》。過於漫長的等待,總是能或多或少消解掉一些閱讀上的期盼。尤其對於當代作品而言。石黑再神秘再吸引人,畢竟也只是一位「選讀」級別的作家,暫時還沒有達到喬伊斯、芥川龍之介那樣的「必讀」級別。我相信這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感覺。所以坦率講,拿到《上海孤兒》時的我,心中已經沒有早年那種「終於拿到期待中的作品」的興奮了,更多的只是好奇。我想知道我這個時代,世界文壇的「中堅作家」們在寫一種什麼樣、什麼檔次的作品?多年以後的石黑是不是真像當初驚鴻一瞥間那麼優雅?他又是怎樣在他那些純種(未嘗不是又一種文明意義上的無知與隔膜)的英國同行面前動用「遠東」這方面的素材……不過,接下來我很吃驚:在這本近作里,石黑的主人公依然是個英國人,並有著一個與歷史上英格蘭足球隊著名門將一模一樣的名字——班克斯。全書唯一與石黑的日裔出身有關的,就是班克斯童年在上海租界的一個玩伴——哲。這個哲後來成了一名侵華日軍,在戰場上負了傷,還和班克斯有過短暫的相遇,不久就被自己人抓獲,並莫須有地被懷疑叛變,最後不知所終。石黑一雄寫這個人物,與其說是為了昭示自己的出身,還不如說是為了突出班克斯的感覺:童年一旦進入記憶,便已遙不可及;縱使能與舊友相逢,孤伶之感仍舊揮之不去。也就是說,有關日本的元素在這本小說里並不顯著,充其量只充實了故事的多元化國際背景。至於上海,誰都知道石黑從來就沒在那兒生活過。他對於上海的種種描寫,統統來源於資料和想象。貌似輕車熟路的「遠東」題材,在英國的讀者(甚至同行?)看來,可能是石黑小說的一個賣點。但落實到寫作本身,卻無異是對純想象力的一個考驗。當然石黑並不笨,他不會只給自己留臟活兒和累活兒。他選擇了一個「偵探小說+成長小說」的混合結構。班克斯九歲成為孤兒,父母在上海租界相繼神秘失蹤。班克斯被送回英國,在姑媽的照應下長大,並成為一名大偵探。他憑藉著模糊的童年記憶和支離破碎的線索重回上海,找尋父母的下落。這麼一條小說的主線,使讀者可以容忍作家採用一種語焉不詳的空洞式描寫。因為記憶本身就是充滿省略號的,作者對「遠東」的不了解,恰好與主人公的困惑狀態暗合。班克斯的找尋線索,也正是讀者不斷接續和拼湊完整故事的一個過程。而當班克斯得知了雙親的真實下落——父親當年與情婦私奔,母親因反對鴉片貿易而引起一個湖南軍閥的興趣,受脅迫作了對方姨太太,為兒子換來日後成長的經濟保障——童年記憶所帶來的浪漫想象、甚至成人後所擁有的成就感,統統被擊得粉碎了。精神上的孤立和被遺棄感,開始壓倒了班克斯「孤兒」經歷的本身。這以後,我們再看石黑一雄寫班克斯在香港的修女院,與早已陷入自閉的母親相見而無法相認;再看班克斯回想那位擦肩而過的愛人莎拉時的百感交集;再回想他與哲最後相見時那種隔膜,還有關於班克斯收養的孤女詹妮弗的那寥寥數筆……石黑對「人的孤獨感」的關切終於徹底地露出了崢嶸。其實現代主義以來,「人的孤獨感」是老話題,只是上世紀的前輩們都寫得過於酷、過於變形,以致好多時候都近乎說教,失去了人味兒。而《上海孤兒》,恰恰藉助於英國小說傳統中所慣常出現的那種「英倫的感傷」(從狄更斯到哈代,甚至伊夫林·沃),給了這一母題以溫馨與平易的演繹。「好的小說家不僅要像好的詩人一樣,能夠說出人世間某些本質性的東西,更關鍵的一點,他還要會『藏拙』。他能很好地講述他全然陌生的事情,並通過這一講述,把他的世界觀和感人的故事,一道向讀者和盤托出,聽憑他們各取所需。」這是不久前,我跟狂寫長篇的朋友伊沙在電話里說起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所說出的正是多年以來自己作為讀者,一直沒能從當代的本土小說中找到的感覺。也許,它真的是冥冥中,上天留給我這代作者的一項作業。孤獨亘古長存,注視著孤獨卻又熟視無睹;亦或心有所感,卻終於無法說出……這種漢語文學的尷尬,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