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過去幾年,他很少注意人類,連妖怪的活動也幾乎不參加了,如果他有見過她,應該會記得才對。他活了這麼久,看過太多人類,有時他也懶得去記人的長相樣貌,但他覺得熟悉的,不是她的樣子,而是她某些行為舉止。她有種熟悉的味道,不是外貌,而是一種他說不清楚的感覺。
特別是在她安靜下來,沒有那麼尖酸刻薄的時候,在他傾聽她做事,看她移動時,那種熟悉感又更濃重……
也許,他的確見過她,只是不是在這一生,而是在她的前世,她轉世前的那輩子。
人的樣貌會變,靈魂卻是相同的,本質是一樣的。
他試圖回想,卻怎樣也想不起來,有哪個人像她一樣,給他這種寧靜、安逸又舒服的熟悉……
他每天接送她上下班。除了那一天早上,他還找了個借口說要去看朋友,但之後像是知道她不會追問,他連借口都懶得說。她和他過著奇怪的同居日子。她領他的薪水,替他煮飯、打掃;他接送她來回,甚至會和她一起去逛市場。因為朝夕相處,不用多久,她就發現他不喜歡和人說話。明明他和她說話時,對答如流,偶爾還挺幽默的,但在外面,他非不到必要,絕對不會主動開口。
她不知道他是懶,還是自閉,也許前者的可能性高一點。
他總是一副無聊的樣子,奇怪的是,雖然他長得很帥,卻從來沒人湊上前和他搭訕。
人們總是偷看著他俊美的側臉,連視線和他對上都不敢。
他有一種特質,讓人不敢接近。
那是一種她說不出來的危險味道,就像看到危險的肉食野獸時,明知牠在睡覺,卻還是不由自主的想閃避,因為害怕那野獸會突然醒過來,張嘴把你吃掉。
打從第一次看見他,她的警報系統就在嗡嗡作響,她畢竟也是屬於草食動物那一群,不是野獸。
如果她夠聰明,她就應該要聽從內心的警告,和其它人一樣,安靜的通過,快速的逃跑。她應該要去找新的住處,應該要盡量遠離像他這種危險動物。她清楚知道,卻總是在看租屋網時,挑剔那些房子的租金太貴、地點不好。該死,這樣很不好。可真的就沒有好的屋子啊。
那只是借口,借口而已,你其實在幻想他——
噢!閉嘴!
咬著唇,她煩躁的關掉網頁,打斷腦海里的自我爭吵,重新打開班表。
「然姊、然姊!」
清脆嬌嫩的叫喚,讓她回過神來,她把心思從那男人身上拉回來,只見那個活潑的女孩,拎著一盒花茶過來。
「咯,送你。」
「這什麼?」她一愣。
「花茶。」那女孩笑著說:「我昨天去一間咖啡店幫忙大掃除,老闆娘送的。」
「我不喝茶,你自己留著吧。」
她婉拒女孩的好意,但那女孩卻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滔滔不絕的猛推薦。
「這是有機無農藥的熏衣草,連花都是那間咖啡店老闆娘自己種植的,很好喝的,好啦好啦,你試喝看看,不喜歡再還我。」看見她計算機屏幕上的班表,女孩好奇問:「這星期有好幾個年終大掃除的案子,你要接嗎?你要去的話,我也要去。」
「為什麼?」她好笑的問。
「因為你比較厲害啊,這樣我才可以乘機偷懶。」
她不以為然的挑眉,回道:「你想得美,我忙得很,才沒空幫你擦屁股。」
「不要啦,你陪我嘛!」
「我手邊有新工作進來、沒空再接年掃的案子了,你去找林姊吧。」
「我不喜歡和別人一起打掃,我比較喜歡你啦——」
哪有人像她這麼賴皮的。
瞄著那耍賴的小女生,她幾乎要笑了出來,不過她太清楚縱容這無賴女的後果。雖然這女孩能力不錯,但真的有夠會偷懶,上回和她一起搭檔,差點累死她。
不理會趴在她辦公桌上哀號的小女生,她快速的把處理到一半的班表處理完,回了公司人事詢問她接案意願的電子郵件,卻見那女孩看她心意已決,便迅速的振作起來。
「好吧,既然你這麼狠心,我只好去找老巫婆了。」女孩轉過身去,走了兩步,卻又跑了回來,一臉興奮,神秘兮兮的壓低了聲音問:「然姊,我差點忘了,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她回完了電子郵件,把計算機關掉。「外面那BMW男,是你男朋友啊?」
她一愣,停了一秒,才回答。
「不是。」
「可我看他每天接送你耶。」
這句話充滿了欽羨。
佟秋然瞧著那小了她快十歲的女孩,嘴角一扯,開口戳破她的夢幻泡泡。
「他接送我只是順便。」
「每天都順便?」女孩賊笑,眼裡滿是曖昧。
「沒錯,每天都順便。」她一臉正經,眼也不眨的說。
瞧她那模樣,女孩不甘心,擰眉再問:「什麼事可以天天那麼順便?」
天曉得。
最好她能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事,可以那麼順便。
她站起身,抓著包包,朝那愛管閑事的女孩,甜甜一笑,回道。「私事。」丟下這兩個字,她轉身就走。她知道這個回答有點狠,但總不可能要她承認,他也許對她有意思,擔心她被那人騷擾,所以才不厭其煩接送的過程;總不可能要她承認,她已經開始習慣,甚至喜歡和他針鋒相對的早晨;總不可能要她承認,她放棄加班,只是想……
走出一樓的自動玻璃門,她看著那個站在冬日夕陽中,斜倚在車門旁,等待她的男人;一顆心,因見到他而輕顫。
只是想……有多一點的時間……和這個男人……
這若是事實,那該有多可怕。
但這不是,絕對不是。
她並沒有因為他俊逸的容貌、健美的體格,還有英雄救美、每日接送的行徑,而耽溺陷落、迷醉失神。
她不談戀愛,也不想去愛。
更何況,他是個病人,心理有病的人。
她需要躲藏和保護,他則需要同伴和與人相處。
她只是心懷感恩,提供陪伴,和些許的憐惜。她告訴自己,然後走向他。縱使如此,當他因她的出現而站直身,甚至微揚起酷臉的淺笑時,她卻無法遏止心頭驀然上涌的麻暖。要小心。
她抗拒著回以微笑的衝動,再三告誡自己。
別沉迷……
他的眼,是暗金色的,黑中帶金。她之前從來沒注意過,直到這一夜。夜裡,她被惡夢驚醒。
醒來,夢中情境已不復記憶,但心仍悸,汗水淋漓。她口乾舌燥的起身下床,到廚房倒水喝,卻在黑暗中,聽見露台外傳來低低的啜泣。
他在哭。
蹲在露台邊牆上,看著下面的街道抽噎哭泣。有那麼一秒,她以為仍在怪誕的夢裡,她不由自主的屏住氣息,瞪著那怪異的景象。那個男人,沒穿上衣,只穿著褲子,打著赤腳,用一種很奇怪的方式蹲在那上面。
冷風襲來,讓她打了個冷顫,驚醒她的恍惚。
她閉上眼,再張開,他還在那裡。
老天……
她還以為他已經打消想死的念頭。
可看這情況,顯然沒有,非但沒有,還變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