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只是覺得可惜,原本不失純粹的一個女孩子,入了趙家深宅后,殊途而同歸,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了。
趙之荷的眼神告訴他,她覺得他們這群人很臟,很噁心。
果然,對一個打心眼裡就鄙寨自己的人,用言語去說服,並不能得到對方真心的認同。
趙之寒沒再試圖多加解釋,轉身離開。
下次遇到煩心的事,你也可以試試看……
回到房中,他翻出一柜子的襯衫,拿翦刀將扣子全拆了,再一針一線,慢慢地縫回去。
縫好一顆,再一顆……
不一樣。
跟在她家時,那種寧馨、平和的感覺,不一樣。
他還是煩躁,得不到他想要的平靜。
縫完所有的扣子,他才懂。跟他在做什麼事,一點關係都沒有,是那個人、那個地方讓他平靜,無論是縫扣子、切蘿蔔、還是搭吊床……
他的第六感,一向跪異地准。
看完徵信社最新一期的報告,趙之寒更加肯定,心底那股隱如遊絲般的不踏實感,並非自己多心。
趙之驊壓不住了。
他交代秘書不見客,一整個下午,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內,桌上那疊資料,看過一遍又一遍,反覆琢磨。
如果只有他,要反擊會容易許多,但現在不止,他還要保全另一個人,有了弱點,就無法放手一搏,顧忌火花流彈掃到她。
他想了又想,打點好一切后,撥電話給她。
「我要在你附近安插幾個人,先跟你說一聲。可以的話,你最近也少出門,凡事多留點心,別太大意。」
另一頭,江晚照聽出話里的不尋常。「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一點小問題而已。這是為了確保你的安全,不會打擾到你的生活,你忍耐一下,我會儘快解決。」
「是大哥?還是三叔?」她執著追問。
他沒轍,只得答:「三哥。」
「你自己也要小心。」如果已經發展到要讓他僱人在她身邊確保安全,顯然事情的發展法度都約束不了,連他也無法控制。
論鬥智、權謀,或許沒人玩得過他,但若涉及暴力,他終究也只是血肉之軀……
這點,趙之寒又何嘗不知。
某個應酬歸來的夜晚,他坐在後座閉目養神,今天特別疲倦,好累。
然後前頭司機驚慌地告訴他,車子好像不大對勁……
真會挑日子。
他嘲諷地想。
「放掉油門,抓穩方向盤,不要慌,慢慢耗掉車速。晚上車不多,沒事的……」打起精神,他還是出聲安撫司機,一路驚險地閃過幾輛車。評估了一會——
「撞上去吧!」
「啊?」司機愣住。
「我說撞上去。」不容置疑。「這種車速死不了,相信我!」再往前車流一多,未知變數更多,才真的死定了。
「……」你這樣說,讓人很難安心啊。
司機眼一閉,心一橫,往安全島開上去——
重重的撞擊力,震得車內兩人暈了暈。
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昏迷,再次拾回神智,他檢視了下目前狀態,底盤夠穩,沒翻車,也沒讓他缺手斷腳,他運氣不錯。
動了動手腳,下車察看,車頭已然盡毀,幸而車內空間並未遭受擠壓。「我對自己車的安全性能還挺有信心的,看看什麼叫鋼骨結構,堅若磐石。」自我解嘲完,回眸見司機獃滯地坐在駕駛座,還未適應生死一線的衝擊。
「需要幫你叫救護車嗎?」
「不、不、不……不用,我沒事。」這是哪來的神人啊?剛跟死神拔河完,喘也不喘,這心理素質才叫鋼骨結構吧。
「沒事的話,聯絡道路救援吧。」將車丟給司機處理善後,他越過安全島,到對向車道招了輛計程車。
「郎客,麥企兜?」計程車司機搡著一口台灣國語,回頭問他。
要去哪?能去哪?
在思考出個所以然之前,嘴巴已自有意識地報出一串地址——
打開門,看見外頭的人,江晚照難掩訝異。
「你怎麼來了?」他從來沒有這麼晚來找過她。
趙之寒倚在門邊,倦意深深。「可不可以,收留我一晚?」
她警覺。「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
「可是你額頭腫一塊。」紅得很明顯。
「剛剛發生一點小車禍。」他淡淡帶過。
「你酒駕?」傾前嗅了嗅,沒有酒味。「還是疲勞駕駛?」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累得連說句話都耗盡氣力。
「沒有。」她不喜歡,說過很多遍了,他早就不喝,應酬也盡量不碰。「什麼事都沒有,只要讓我好好睡一覺就行了。
在這裡,他才能鬆懈下來,好好休息。睡醒以後,他就有體力,去面對那些烏煙瘴氣的事。「可以嗎?」
她沒說話,側過身讓他進屋。
「謝謝。」
怕他夜裡會冷,江晚照抱來一床被子,不過才轉個身,再回客房時他斜趴在床上,已經睡得不省人事,連枕頭都沒沾到。
他今天真的不大對勁,從來沒看過他這個樣子,像是格外地……脆弱。
她鋪好被子,讓他睡得安穩些,在床頭留了盞小燈,安靜地退出客房。想到額頭那片紅腫,走到一半又繞進廚房,找出冰
袋幫他冰敷。
冰敷過了、葯賣也搽了,他睡得很好,然而這一晚,卻換她失眠了。
不知怎地,總覺心不踏實。
凌晨兩點,她翻身坐起,決定再去看一次,確定他沒事,她就回來睡覺!
就著床頭的小燈,她輕輕走近。
睡著時的他,容色寧然,沒了那些城府與心計,看起來就像個溫和無害的大孩子。
拂開垂落在前額的髮絲,本想察看稍早的紅腫,指尖意外渡來的熱度,令她迅速將掌心平貼在他額頭,不用體溫計,就能判斷這溫度不尋常。
她嚇壞了,趕緊去拿保健箱,翻出退熱貼與酒精。退熱貼貼在他額頭上,酒精倒入臉盆兌了水,用毛巾泡濕,每隔十五分鐘,反覆幫他擦拭身體降溫。
她甚至沒有花多餘的時間思考,照顧病人是她這輩子最常做的事,這些動作她太熟悉、太順手。
凌晨三點,那熱得燙手的溫度,總算降下來。
她終於知道,那股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是什麼,原來是生病了。在最虛弱的時候,他沒有銅牆鐵壁,撐不起剛強骨架,回到那座令人失溫的無底深淵。
開門時,她明明就看見了,看見他眼裡的無助,看見那些包里在冷硬石牆內的軟弱,她只是假裝讓自己看不見,假裝不知道,就不會愧疚。
掌心撫過他頭臉,觸著一手的汗,他看起來睡得極不安穩,眉心深蹙,不曉得夢見了什麼,痛苦地囈語幾句聽不懂的氣音。
「趙之寒。」她輕輕喊。
「……」
「你說什麼?」她傾身,細聽他究竟要什麼。
「……媽媽。」無盡痛楚,用盡一身力氣,也喊不出聲音來,因為喊了,也無人回應。
伸出手,擁抱半夢半醒間,虛幻的滿足與想像。
這孩子其實也是可憐。
但明白是一回事,情感上哪能如此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