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他低下頭,小嬰兒靈動的大眼與他對望,然後——「哇」一聲,哭了出來。
濕熱的霧氣漫上眼眶,說不上是什麼樣的感覺,長久以來壓抑在心上的,有不安、有恐懼、有旁徨、還有更多無以名述的情緒,飽滿地塞脹在胸臆間。
他始終無法確定,自己留下孩子的決定是對是錯,他甚至無法分辨,自己對這個孩子是什麼感覺,直到抱著這具小小軟軟的身體,看見他揮舞小手小腳,哭聲肺活量十足……
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幾乎腿軟。
「有這麼誇張嗎?」趙之航接抱過來,噙著笑逗娃兼打量。「五官生得挺俊秀,有趙家人的影子,尤其是眼睛。」
一頓,似有若無地瞥了趙之寒一眼。「就是愛哭了點不太像。」
「唉呀,你們這些沒當過爹的就是不懂,連抱小孩都不會。」呂豐年搶抱過來,手勢不對,娃兒不舒服當然哭給他們看啊。「你們不要自己遜就牽拖小孩,人家明明乖得很。」
真的不哭了。
「還是舅公面子大。」
「那是。」呂豐年可得意了。瞧,沖著他笑呢,連他都快看得手軟腳軟心也融,怎麼看就怎麼可愛呀。
趙之航見舅舅那副巴不得擱到心尖兒上的模樣,笑道:「一出生就這麼會做人,以後可得人疼了。」
「你們出生時,我也是這樣疼過來的。」可沒偏心。
「舅舅,你別顧著自己開心,也讓之寒抱一下。」
「不要,你們不會抱。」霸佔意圖很明顯。
「讓舅舅抱。」趙之寒輕聲道。他做不好的事,就讓別人來,只要孩子能像趙之恆與趙之航那樣,得人疼、得人寵,那樣就很好。
看著孩子在呂豐年臂彎中無比安穩,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一臉愛睏萌樣,他心房暖熱。這樣,真的很好。
中午才過,趙之寒處理完手邊的事務,來月子中心看她,幫她帶換洗衣物。
「你每天往這裡跑,工作不會耽擱到嗎?」
「不會。」太子爺都回朝了,他一介臣子怎好鳩佔鵲巢。
「我這裡有專業人員照護,你不用掛心。」
「我知道。」但有些太私人的事,以她的個性不會去麻煩別人。
剛生完的第一天,她虛弱得連床都下不了,需要有人隨侍在側,喝水、上廁所、身體清潔等等……打點一切需求,那是家屬該做的,而且太貼身的私密事務,如果是旁人,她會不好意思。
「公司也有『專業人員』,你不用掛心。」而且是科班出身,培養來接班的領導型專業戶。他冷笑。
江晩照瞥他。那神情分明又在欺負人,而且這次的倒霉鬼明顯是趙之航,要他也嘗嘗前陣子過勞兼爆肝的味道。
稍晚,醫護人員把小孩抱過來餵奶,她逗著兒子玩,抬眸問他:「你要不要抱抱他?」
她發現了,每次孩子在,他總是站在一旁,從不伸手抱,只有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會在寶寶睡著時,輕輕碰一下。
趙之寒搖頭。「我不會抱小孩。」或許應該說——「我不懂怎麼當一名父親。」
唯一知曉的範本是趙恭,但那太糟糕,連他都討厭。
沒有人可以讓他學習,教他怎麼當個好爸爸、如何去疼愛他的小孩。
她想了想。「或許你可以念床邊故事,哄他入睡?」
「例如?」什麼樣的床邊故事?他沒有聽過。
「白雪公主?」夠普及了吧,沒童年都應該知道。
「白雪公主跟戀童癖的囯王父親有一腿,生母因妒嫉而用蘋果毒死女兒,輾轉被有戀屍癖的王子帶回去,最後上演公主復仇記,讓母親穿上燒紅的鐵鞋狂舞至死。」而且王子是個戀屍癖,不愛活人,最後王子跟公主從此過著貌合神離的婚姻生活。這種故事適合說給孩子聽?
「你亂講!」太震驚。
「這才是原版。」
深呼吸。「好,那睡美人?」
「奸屍,讓沉睡的女人懷孕生子,這有比較好嗎?」後來是因為孩子吃奶時,不慎吸出睡美人手指的亞麻才會蘇醒,這比親一下就能醒來合理且科學多了。
「……」你到底都看了些什麼!
「真實人生本來就沒有那麼多夢幻面。」它原始的模樣充斥著人性赤裸裸的慾望、貪婪、妒嫉等陰暗面,經過不斷包裝、修飾、美化,才成為人們眼中美好到近乎虛幻的童話。
「……好吧,讓我們跳過床邊故事這個話題。」
「……」他知道自己早就壞掉了。「抱歉,讓你失望了。」
他教育不了孩子太正向光明的人生觀,因為他自己都病態又扭曲。
「你想太多了。」他只是實際了一點,比任何人都更早接觸到人生的黑暗面,「這無損你是好爸爸的事實。」
你怎能如此肯定?
連他都沒有把握。
「你知道,我也不是什麼善類。」比起趙恭,他並沒有乾淨到哪裡去,他不想將來孩子眼中看到、感受到的,是跟他一樣糟糕的範本。
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是趙之恆,這個範本會好很多。
「我希望他永遠都不要知道。」垂詢的眸,望向她。「好嗎?」
紿孩子第N版修飾過後的童話,添加些許的夢幻色彩,會比原始的醜陋真相,更適合作為床邊故事。
「好,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話。」她就永遠不告訴孩子真相。
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否定了他,她一直都知道,他跟趙恭不一樣,他比趙恭,更懂得什麼是愛。
就像,孩子系在手腕上的名條。
趙小寶。
那是醫護人員問名條要怎麼寫時,他脫口而出的。
小寶,擱在心尖上小小的寶貝。他人生中最純真的歲月,都寄托在這個小名上,那時候的小寶有人疼,還沒有壞掉。
在他還不懂怎麼愛孩子之前,就已經潛意識裡,把自己最美好珍貴的部分給他。
他比誰都懂愛,只是他自己不知道,那就是愛——
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小寶。
江晚照坐完月子,刑期一滿,立刻約了趙之航見面。
「二嫂,好久不見。」
她知道生產那天他有來,她剛生完身體太虛弱沒能說上話,他僅僅禮貌上打個招呼就離開了,讓她好好休息。
「嗯,好久不見。」兩年多有了吧?她對這位四叔的印象,只記得是一個氣度雍容、談吐不俗的男人。
剛與趙之恆結婚不久,就發生他喪妻出走的事,他們並沒有太多相處的機會,對他的認知,大部分都是由丈夫口中聽來。之恆總說他才幹超群,有智慧、有謀略,氣度泱泱,天生就是領導型的人物……語氣里全是對這個弟弟滿滿的驕傲與讚許。
所以她才會答應之恆,替他守著趙家基業,等他回來。
那時他看起來,狀況很不好。
她也形容不上來,有點像突如其來被推入水中的落水者,茫然、痛苦、掙扎,在水面中載浮載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水裡、也找不到上岸的方法。